在近代画家之中，有关齐白石的评介与研究文字，可以说是层出不穷。围绕着齐白石这样一位由许多复杂因素融合成功的传奇性大家，实在有数不清的论文题目可以探讨。其中有一问题，就是齐白石由八大、八怪、赵之谦、吴昌硕而来，继承在野文人画的传统，而且其风格面目，尤其与八大、金农、老缶如此相近，为什么仍享有最高的评价?我的答案是齐白石的创造性，表现在将传统文人画的美感情趣转向移位，开辟了一个平民化、世俗化的绘画天地，注入了生机活泼的世俗人情。简言之，他独立将传统士大夫的文人画扭转成为世俗平民的“风俗画”[1]。其强烈的人间性(近代画家中，前者只有任伯年，后者有蒋兆和)使传统绘画的僵化规范得以突破，而注入艺术家赤裸裸的真情实感;尤其将士大夫文人画的高古玄奥转化为平民化的雅健清真。如果还是以“文人画”来界定齐白石的画风，那么，士大夫的文人画是读书人的“文人画”，齐白石则是大众的“文人画”。有人冠他“人民画家”的头衔，如果不加扭曲，齐白石确是当之无愧。不过，这“人民”是指“现代化”之前中国社会中的芸芸众生。随着中国社会的变迁，中国人民的生活形态与实质已有剧烈的变动，齐白石是他所处的时代——农业中国的大众画家。

        齐白石承继了文人画传统的精华。“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而以“思想、学问、才情、人品”为特质。这是陈衡恪(师曾)对文人画的看法[2]。“文人画”原来也被称为“士大夫写意画”。具体而言，包括了几个特色：写意的技巧、以水墨为主或淡设色、书画同源(在用笔方面常以书法用笔为依据)、诗(文)、书法与画合一，加上篆刻，成为“三绝”或“四绝”的综合体。

      不论就文人画的精神内涵或形式技法，齐白石差不多都继承了这个传统。从他拜文人为师，在诗文、书法、篆刻上努力学习;从他在绘画上宗法青藤、八大、缶庐这些方面来说，齐白石是以一个贫穷的农工子弟向士大夫阶层靠拢，而获得成功的奇迹。从他成为文人画家之后，仍不掩饰他原来的农民身份，不忘怀农家生活，时时以民间社会生活为艺术创作的源泉来说，齐白石是一个变体的文人画家。换言之，齐白石以他向上追求所取得的“思想”与“学问”(包括书画篆刻的技巧)，回过头来表现一个农村子弟的“才情”与“人品”。如果齐白石仅仅是八大、吴昌硕以后的另一个知识阶层的“文人画家”，他便很难有什么独特之处，更很难有他不可抹杀的历史地位。譬如同时代而稍后的潘天寿，论修养与技巧，也已达到第一流的水准，但是他没有齐白石不可取代的独特性，所以不可能有与齐白石相同的评价。

       齐白石在文人画最后的大师吴昌硕之后，原来属于文人画偃旗息鼓、蝉曳残声的时代，处于西风逐渐进入中国画坛，许多先知先觉(如徐悲鸿、林风眠)跃跃欲试，正要掀起中国绘画传统一个最激烈的艺术变革的时代，而能创造日落西山的文人画另一个高潮，在绘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就因为他改变了士大夫文人画的气质，创造了平民百姓的“文人画”风格。论学问与技法，绝非前人或他人绝未达到或不可企及，齐白石的不可及处，乃在他的赤诚：以一个农夫的质朴之心运文人之笔，却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境界。他的赤诚，就表现于当他由贫困、由不学无文自我提升为文人画家之后，他并没有疏离他原来的乡土感情，没有变成一个典型的旧时代的文人，没有背叛他所来自的社会阶层，没有忘本。正如孔子自白“余少也贱，故多能鄙事”。齐白石自序作品选集有云：“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时，而酷好文艺。”[3]又于《祭陈夫人文》云：“吾于贤妻相处六十八年，虽有恒河沙数之言，难尽吾贫贱夫妻之事。”[4]齐白石的才情与人品，不是飘然远引、高古绝俗的文人风范，却是中国社会匹夫匹妇的最真挚、最平凡的典型。丰富的生活体验，血浓于水的人间眷恋，不耻贫贱，不攀荣附势，不欺世盗名，顽强独立的伟大人格，都表现在他最具特色的作品中。

        [1]“风俗画”是描绘日常社会生活的绘画。15、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大盛，以与宗教画相颉颃。17至19世纪日本江户时期的浮世绘，也是风俗画的典范。在我国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中有描绘社会生活的图画，唐宋更有《货郎图》与《清明上河图》等，皆风俗画之名作。齐白石虽然以花鸟为主要题材，但他偏爱民间生活器具与寻常农村所见草木昆虫为对象，而且也有许多表现民间生活的人物画。就这些方面而言，他的画也属风俗画的范畴。

       [2]陈师曾：《中国文人画研究》，见陈师曾：《中国绘画史》，第137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3]1956年白石老人逝世前一年所作《齐白石自序》，见黎锦熙、齐良已编：《齐白石作品选集·序》，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

     [4]“陈夫人”即齐白石元配陈春君，见《白石老人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