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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多情种子红豆生
时间:2016-07-17 09:28:17 来源:www.qibaishichuanren.com

瓷盘  齐白石像


    画坛泰斗、一代艺术宗师齐自石,名璜,字濒生,号寄萍,又号白石山人、寄幻仙奴、红豆生,1864年元旦出生于湘潭县自石铺杏子坞星斗塘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并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青年时代。27岁时,他开始拜乡贤胡沁园、陈少蕃先生为师,学诗画;36岁时拜晚清湘潭学者王闽运为师学诗文,逐渐由民间画师进入文人画家的行列。此后,他广交朋友,"五出五归",开拓艺术视野,创作了大量的国画作品。1919年夏,他54岁时赴北京暂居数月。同年冬离京返湘,乡居一年多时间。其后,又于1921年春再度赴北京,先寓居法源寺。后佃居龙泉寺附近。是年,与胡宝珠女士结婚,从此定居北京。
 
春秋遗梦是家山
 
       1919年至1935年的16年问,齐白石先后四次返乡,第一次是1919冬,第二次是1922年春,第三次是1926年初春,第四次是1935年初夏。1935年后,齐白石因年届耄耋,体弱多病,再没有回过湘潭,直至1957年9月16日以94岁(自署97岁)高龄辞世。白石老人在他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和漫长的艺术生涯中,从没有忘记过生他养他的家乡故土。1909年他46岁时,重游东粤,同年10月返湘,结束"五出五归"中的最后一次远游。到后来,他定居北京,并且"衰年变法",成为一代宗师、画坛巨匠。这期间,他对家乡始终充满了深深的思念之情。
       宅边枫树林,独坐无邻里。忽闻落叶声,知是秋风起。杏子坞外山,闲行日将夕。不愁亡归路,且有牛蹄迹。这是齐白石回忆早年家乡生活情景的诗作。他把家乡的枫树坳、杏子坞都写入了诗中,更使人仿佛听到了山坳中的"落叶声",看到了阡陌上的"牛蹄迹",真是乡情如织,缕缕情深。
       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给少年齐白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儿时的所见所闻、亲身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无不在他记忆的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成为他笔下的创作素材。他在《藤花》画上题诗曰:儿时牛背笛,归去弄斜阳。三里壕边路,藤花喷异香。在《牛》画上题诗曰:星塘一带杏花风,黄犊出栏西复东。身上铃声慈母意,如今亦作听铃翁。在《过星塘老屋题壁》诗中日:白茅盖瓦求无漏,遍岭栽松不算空。难忘儿时读书路,黄泥三里到家中。
       家乡的生活不仅大大丰富了齐白石写诗作画的素材,而且使他将创作对象引向故乡和民间,使其作品更加贴近生活,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山塘茅屋、竹篱柴扉、牵牛藤蔓、白菜萝卜、辣椒丝瓜、鱼虾蛙蟹、猪牛鸡犬,甚至蓑衣斗笠、锄头扁担等等,都融入了他的笔底,化为一幅幅美妙的丹青。比如,他曾画有一幅《柴耙》,回忆儿时卖柴的往事,题款云:"余欲大翻陈案,将少小时所用之物器一一画之。"并题诗一首:"似爪不似龙与鹰,搜枯爬烂七钱轻。入山不取丝毫碧,过草如梳鬓发青。儿童相聚常嬉戏,并欲争骑竹马行。"髫龄少儿,朴实、烂漫,天真无邪,少年时的生活生动有趣,无不令人神往!
       五十年前作小娃,棉花为饵钓鱼虾。今朝画此头全白,记得菖蒲是此花。这首《题画菖蒲花兼虾》的诗,写的是齐白石少年时常以棉花为诱饵,到星斗塘边钓虾自娱的往事。诗风朴实,情趣盎然。齐白石不仅酷爱画虾,而且还擅画他儿时见到的所有花鸟虫鱼,题材广泛,种类繁多,都是那么充满生机,情趣盎然,神形兼备。特别是他画出的墨虾、墨蟹等,决不只是物象在笔间的再现,而是从艺术的角度赋予它们"欢快"、"欣荣"的特征,赋予它们无限的生命力和神奇的魅力:在他的笔下,人们还可以见到许许多多的花卉、草木、作物和鸟虫、动物。
       如菊花、蝴蝶花、梅花、牵牛花、牡丹、芍药、水仙、桃花、向日葵、芭蕉、乌桕、松树、红枫、菖蒲、稻谷、丝瓜、南瓜、芋魁、黄鹂、乌鸦、双鸥、鹦鹉、鹰、鸡雏、鹊、八哥、鸭、猫、鼠、牛、马、螳螂、蝴蝶、青蛙、秋蝉、秋蛾、蛤蟆、蝗虫等等,无不饱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寄托着无限的乡情,让人感到亲切、兴奋。谁都有可爱的家乡,谁都有难忘的童年,这些来自家乡的童年的最熟悉的小生命,都与齐白石结下了不解之缘,齐白石把它们一一摄入自己的艺术世界中。即使远居京华,他还在画室中用玻璃缸养育着一些虾、蟹之类的小动物,时常观察揣摩,然后信手拈来,挥笔而就,使那些活泼可爱的幼嫩生灵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齐白右祖居白石铺杏子坞星斗塘,地处紫荆山下。这是一个群山环绕、风景优美、民风淳朴的地方。相传古时候天上曾有陨石掉落塘中,因而得名。齐白石晚年画有《星斗塘老屋图》并题诗云。"乱离身世任浮沉,久矣轻帆出故林。难忘星塘旧茅屋,客乡无此好桐荫。"
       齐白石的家是一所普通的农舍,建于清乾隆年间。少年齐白石常在这一带牧牛砍柴煨芋头挖野菜,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时光。他晚年在追忆童年牧牛生活的题《牛》画诗句中,自注道:"余幼时常牧牛,祖母令佩以铃,谓曰:日夕未归,则吾倚门;闻铃声,则吾为炊,知已归矣。"
       齐白石始终不忘劳动人民的本色,一直想"以农器谱传吾子孙"。他在暮年的题画诗中写道:祖母闻铃心始欢,也曾挂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在另几首题画诗中,齐白石更是深情地回忆了他早年的乡下生活:来时歧路遍无涯,独到星塘认是家。我亦君年无累及,群儿欢跳打柴叉。这是记述少年时与伙伴作打柴叉游戏的诗句。丘香芋幕秋凉,当得家贫谷一仓。到老莫嫌滋味薄,自煨牛粪火炉香。这是回忆儿时煨芋头充饥情景的诗句。
       在《梦家园梨花》诗中,他写道:远梦回家雨里春,土墙茅屋霭红云。梨花若是多情种,应忆相随种树人。在《怀家山》诗中,他写道:千仞余霞山,杜鹃花蕊繁。春深一夜雨,红过那边湾。东溪乌桕树,结子白如雪。尽日只鸦声,直上黄昏月。以上诗句,饱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体现出齐白石未泯的童心和朴实的农民本色。
齐白石对家乡的菜蔬情有独钟。他小时候常以挖野菜充饥,后来在画菜蔬时又题:"充肚者半年粮,得志者勿忘其香。"直至暮年,他还写有《忆菜蔬小圃》一诗:久别倍思乡,吟情负草堂。自扫。园中雪,谁惊鬓上霜。伤心娱老地,归梦叹青黄。
       翻开齐白石的画谱,人们可以看到一幅别有家乡风趣的《小鱼丝瓜》图。画面上是一盘小鱼和几条用竹篮盛着的丝瓜,整个画面洋溢着浓郁、古朴的乡村风味。小鱼、丝瓜,虽为寻常之物,家常便菜,但在齐白石看来,却比那些山珍海昧还鲜美。此画此诗,意味深长,表现了齐白石对家乡物产的一片厚爱之情。
       画的语言和诗的语言是一致的,借景抒情,寓情于景。齐白石以诗入画,以画入诗,情景交融,诗画并茂,这是极为难得的。尤其是他着笔草虫,寄情乡土。他画草虫,想故土,念少游,时常往事历历,乡情依依,诗情画意一齐涌向笔端,使他迸发出创作灵感的火花,形成一幅幅不可畜喻的佳作,谱写了一首首动人的思乡曲。1910年2月,齐白石因家里人口增多,房屋拥挤,遂携妻室儿女由星斗塘搬迁到白石铺附近的莲花寨下的梅公祠佃居。这里梅花繁茂,每到冬天,从莲花寨到余霞岭一带20余里,路旁全是绽开的白梅花,如雪铺地,香气袭人。齐白石对此颇感惬意,将自己的居室取名"百梅书屋"。后来他有诗写道:"最关情是旧移家,屋角寒风香径斜。二十里中三尺雪,余霞双屐到莲花。"
       梅公祠屋前屋后,齐白石亲手栽有许多木荚蓉,每到深秋时节,鲜花怒放,烂漫多姿。齐白石定居北京后,还时常回想起这处旧居,并情不自禁地题诗道:"廿年不到莲花峰,草木无情有梦通。晨露替人垂别泪,百梅祠外木芙蓉。"
       1944年,友人王森然在北京齐白石家送还白石诗书一篇,齐白石观后,感慨系之,隔日即照原诗书写中堂一幅,赠给王森然。该诗题为《题画荚蓉忆百梅祠》,诗日:芙蓉花发咏新诗,故园清平忆旧时。今日见君三尺画,此心难舍百梅祠。诗后附注日:"百梅祠在湘潭南行百里莲花峰下,余曾借居手栽芙蓉树甚茂。此诗为人题画芙蓉作,余室人宝珠求书之,不知因何失去,森然弟从厂肆买回赠余,乃书此诗报之。"
       齐白石还在《忆少年》诗中写道:百梅祠外塘头眺,十字坡前牛背眠。往事重寻难再梦,心随鸿蓝渡湘烟。梅公祠内有一块隙地,齐白石在此盖起了一间书屋,自称"借山吟馆"。屋前屋后种上了芭蕉,夏天绿荫盈阶,秋天雨滴蕉叶簌簌作响,撩人诗思。齐白石又有诗云:"莲花山下窗前绿,犹有挑灯雨后思。"真是乡情缱绻,缠绵悱侧,"剪不断理还乱"。
       1917年齐白石旅居北京后,曾画有一幅《扶梦还家》,画的是他梦见自己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地回到了白石铺寄萍堂老屋。屋前,有儿童笑着向白发幡然扶杖而归的老人走来,好像是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面对幼童,齐白石茫然不知所答。物换星移,世事沧桑,老人思绪万千,真有贺知章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之慨。画毕,齐白石在画上题诗一首,诗日:"梦中大胆还家乡,且喜儿童出户迎。"
       1919年,南北军阀混战,湘潭地处交通要冲,不堪其扰。为避军阀和土匪的侵扰,是年冬,齐白石再度赴京。临行时,他挥泪告别家乡亲人,依依不舍地踏上迢迢赴京之路。后来,他在叙述当时赴京情景时写道:"家人当为予垂泪者,尚有春雨梨花。过黄河时乃幻想目:安得手有赢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此时此刻,齐白石恨不得将家乡的一草一木携往京华。
       直到年近八旬时,他思乡情更切,还与家乡一位叫菊影的女诗人唱和一诗,其中有"我欲携家归杏坞,一鞭飞不过黄河"之句。身居京华,他时常回忆过去的往事,思绪像插上翅膀,倏忽飞回故乡,飞到红梅怒放的"借山吟馆"。他曾画有一幅《梅花》,并题诗云:妻子分离归去难,四千余里路漫漫。平安昨日家书到,画出梅花色亦欢。关山阻隔,音讯难通,"家书抵万金"。接获家书,齐白石欣慰无比,因此"画出梅花色亦欢"。
       1926年,齐白石母亲周太君病逝于星斗塘。军阀战争,平汉铁路受阻,火车不通,齐白石得家书后未能还家,只好在京寓设灵堂吊念。回忆母亲患病之时自己未能趋前侍奉以尽孝道,今日"子欲养而亲不待",令他痛不欲生。他挥泪作诗一首:"夕阳乌鸟正归林,南望湘云泪满襟。家报乍传慈母病.可猜疑处更伤心。"乡思、乡情、乡愁,如浓云细雨,牵动着齐白石的思绪,丰富着他的诗情,滋润着他的画笔。
       齐白石的思乡之情,还表现在对故乡、故人的怀念与追忆。他深深怀念早年的老师、朋友。这些情感在他许多诗篇中得以流露出来。如:"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往事示儿辈》)回忆27岁时拜胡沁园、陈少蕃为师,朝为木工,夜烧松火读诗的往事。"家山久别最伤神,故乡书来一断魂。垂老杖藜归访旧,七千里路画中人。"(《龙山访旧图题词》之一)回忆龙山诗社往事,思念诗社诸友,情深意挚。"石潭旧事等心孩,磨石书堂水亦灾。风雨一天拖两屐,伞扶飞到赤泥来。"(《忆罗山往事》)"安得安闲形似旧,卧君书屋听溪声。"(《曾为旧友黎德恂壁间画松寄题》)回忆青年时代与诗友们聚会于罗山黎松庵家吟诗作画、磨石刻印的情景,往事犹历历在目,令人感慨不已。
       爱家乡是爱祖国的具体表现,爱家乡更爱祖国。齐白石不仅深深眷恋着自己的家乡,更深深挚爱着自己的祖国。他痛恨土匪、军阀、酷吏,期望生活安定,国泰民安。少年时他即胸怀抱负,不慕官禄,不求名利,以民族兴亡为重,写出了"吾辈自经庚子后,一齐不唱饭牛歌"的诗句。
       在动荡不安的年代,齐白石东奔西走,感叹自己颠沛流离、饱尝离乱之苦。1918年2月,南北战争爆发,南军战败,北洋军阀张敬尧率部占领湘潭并任湖南督军。3月,张敬尧部向衡山发动总攻击,白石铺、茶恩寺一带被辟为战场,当地百姓饱受兵匪烧杀抢掠之害。齐白石举家被迫离开家园,隐迹于紫荆山亲家唐泽湘家。避害期间,茶恩寺茹家冲"惨遭洗劫,满目疮痍",齐白石"所藏之画、印、诗、书被劫掠一空"。齐白石吟诗曰:劫灰三尺是秦年,逐目秦余感变迁。害物蚁蜂俱盗贼,上天鸡犬亦神仙。友朋万里一搔首,文字盈担小息肩。且喜归来忙乞火,四邻随处散炊烟。
       又在《兵后杂感》诗中写道:白日光寒烟雾开,几家欢喜几家哀。长饥邻叟释怜我,不再提箩乞米来。齐白石还在《白石诗草》自序中写道:"民国丁巳,湘中军乱,草木疑兵,复游京华,以避其乱。是冬兵退,乃复归来。明年戊午,乱尤甚,四围烟氛,无路逃窜。庚午国难,几欲迁移,岂知草间偷活,不独家山,万方一概。"其《避乱携眷北来》诗云:不解吞声小阿长,携家北上太仓皇。回头有泪亲还在,咬定莲花是故乡。1928年8月,长子齐子贞携孙齐佛来由乡下到北平省亲,告之五弟齐纯隽死于乡下匪乱。齐白石悲伤至极,作画一幅,并题诗云:惊闻故乡惨,客里倍伤神。树影歪兼倒,人踪不复存。西风添落叶,暮雾失前村。远道怜儿辈,还来慰老亲。
       他还在一友人的山水画册上题遭:对君斯册感当年,撞破金瓯国可怜。灯下再三挥泪看,中华无此好山川!无情的现实,使齐白石深深地感受到,国家必须富强,才不致被动挨打,人民才不会饱受屈辱和离乱之苦。1934年,北平沦陷时,他拒绝卖画与官家,并以诗言志:"寿高不死羞为贼,不异长安作饿饕!"表现出强烈的爱国心和崇高的民族气节。
       齐白石54岁定居北京以后,为生计而四处奔波,且年老体衰,行走不便,因此仅四次返乡。关山阻隔,音讯不通,齐白石思乡之情与日俱深。曾有《三月初三日夜梦到家》诗云:"无忧无患要无家一匕窜南逃感物华。一夜梦归人不觉,闭门深处发梨花。"
       1935年,齐白石最后一次返乡。这一次,他带着当时只有7岁的小女儿齐良芷回到了老家茶恩寺星斗塘,并在星斗塘住了几天。他边扫墓边对女儿深情地回忆说:"小时候,祖母时常背着我下田劳动,并在我颈上系了一个小铜铃,用以避邪。"
       这次之后,齐白石再未回过故乡,但他非常怀念故乡和亲人。他曾多次嘱咐儿女回乡下探视亲人。1949年,齐良芷第二次回乡省亲,遵照父亲的嘱咐走遍了父亲所熟悉的每一个地方,见到了父亲所怀念的每一个尚健在的亲友。良芷回京后,齐白石向女儿询问了家乡的情况,良芷一一讲述了她在乡下的所见所闻,并带回南方亲人对父亲的问候。她告诉父亲;"您栽的果树已经成林,曾祖母的坟墓完好如故。您所怀念的家乡的山山水水,所惦念的亲友故人,一切都好。"齐白石听后非常激动,欣然提笔作了一幅"晚霞红似火,归鸦绕树梢"的写意画,抒发对家乡的无限眷恋之情。
       岳麓丹枫云绕,雨湖碧流烟环。颐养天年安泰,杖藜归去湘潭。晚年齐白石思乡情更切,念旧情更深。越到垂暮之年,这种情感越是与日俱增,乃至成为一种"怀乡病"。他时常想起童年时一起捉青蛙、抓虫子、牧牛砍柴的小伙伴。他对儿女们说:"这些人不知是否还活着?他们在哪里?要是能见见他们多好啊!"他想念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时常在梦中回到故乡。每当他怀乡之情无法以言语表述时,他便用画笔作画,并以作诗来表达和寄托恩乡之情。据齐良芷回忆说,父亲的晚年几乎就是在这种情感中度过的。特别是父亲60岁以后,怀念故乡的情状简直象一个天真的孩童。他经常自言自语道:"我要回湘潭去!"70岁以后,白石老人这种思乡情逐渐变成一种"怀乡病"。每当谈到白石铺老家,他就不能自己。在他看来,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没一样不美,不可爱。谈及这些,他先是眉飞色舞,然后无限惆怅地说:"我想回去,我要回湘潭去!"甚至大声嚷起来。他特别怀念儿童时代在家乡摸鱼捉虾、采菱、挖藕以及上山砍柴、牧牛放鸭的日子,讲到那些儿时的伙伴,他就感到亲切不已。如果偶然想起这些伙伴的诨名、绰号,他便大声呼唤,甚至站起来哭喊着:"我要回湘潭去我要见他们去!"尽管儿女们一再劝慰,仍不奏效。文化部领导得知后,便到白石老人家来劝慰,老人依然不听,用手捂住耳朵,说:"我不听,我要回湘潭去!"家人们只好把这种"病态"叫做"返老还童"。这种"怀乡病",一直延续到白石老人生命的最后一息。
       齐白石垂暮之年,有一天,忽然想起他早年在故乡种的芭蕉,便画了一幅芭蕉图,并题写了一首七绝,以表达自己对家乡的切切思念之情:白石山前稚亍情,杏花村里老人心。客人下笔还惆帐,怕惯春来夜雨声。是啊!杏子坞孕育了齐白石,湘潭培养了齐白石,家乡的山山水水哺育了一代艺术宗师。
       新中国成立后,齐白石老人焕发了艺术青春,把对家乡的思念变为创作的动力。1950年10月,齐白石为感谢毛泽东主席的关怀,把自己81岁时所作的最好的一幅作品《鹰》。
 
璜翁画卷绮楼诗
 
       湘皋九畹惠兰滋,天遗人才好护持。一代风流双岳峙,璜翁画卷绮楼诗。诗中表现的是国画大师齐白石(名璜)与国学大师王闿运(号湘绮)的交往。他们是湖南湘潭近现代史上两位杰出的文化名人,曾为丰富我国近现代文学、艺术的宝藏作出过重要贡献。而且,他们相互之间有着密切的交往。
       王闿运(1832~1916),字壬秋,号壬父,亦号湘绮,世称湘绮老人。湘绮以其晚居湘绮楼而得名。系湘潭县云湖桥山塘湾人,咸丰二年举人。曾应聘在咸丰时的权臣肃顺家中教读,甚被尊崇。肃顺被杀后,他撰《祺祥故事》,为其鸣不平。太平军起义时,曾参曾国藩幕,议不合而去。四川总督丁宝桢礼之,迎至成都,一度主讲尊经书院。光绪二十八年,王主办南昌高等学堂,旋辞归,下帷授徒于湘绮楼中。三十二年特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讲衔。民国二年,任国史馆馆长,兼任参议院参议。不久,归卧于湘绮楼。《中国文学家大辞典》称:"闿运为人恬淡洒脱,言行警拔,门生满天下,举世仰为泰斗。诗文称天下第一,好治经学,以致用为主,尤长公羊之学。"其著作有《湘绮楼诗文集》、《八代诗选》、《楚辞注》、《湘军志》及《春秋公羊传生笺》等数十种。他的门人知名者甚多,其中,齐白石是王门弟子中卓有建树者之一。
       齐白石最早认识王闿运是光绪二十五年(即1899年),那年正月,他由龙山诗社社友张登寿介绍,慕名去湘潭县城拜见王先生。齐拿了自己的诗文及字画、印章,请王闿运评阅。王氏接受了齐白石的"见面礼"之后,对齐说:"你画的画,刻的印章,又是一个寄禅黄先生啊!"
       "寄禅先生"就是湘潭有名的和尚诗人八指头陀,俗名黄读山,自称黄庭坚的后裔,出家后取法名敬安,法号寄禅身贫寒,靠自己发愤读书,苦学成名。为表示供佛,曾烧掉两个指头,自号"八指头陀"。他后来成为了中华全国佛教协会第一任会长。王闿运将尚未出名的齐白石比作寄禅,算是对齐的抬爱了。
       此时,王闿运已名驰遐迩,一些人想趋附他,一旦拜其门下,就自诩为"王门弟子",以此炫耀。然而,齐白石却不想趋附王。在拜见王闿运之后,张登寿曾屡次劝齐白石去正式拜湘绮为师,齐耽心人家说他"标榜",迟迟没有答应。可是,王闿运有意收他为弟子,毫不因此见怪。得知齐白石不肯拜他的门之后,他对别人说:"齐白石这人真奇怪,高傲不像高傲,趋附不像趋附,简直莫名其所以然!"不久,王又对湘潭另一位大文人吴劭之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有铜匠衡阳人曾招吉,铁匠我同县乌石寨人张登寿;还有一个同县的木匠齐白石,也是非常好学的,却始终不肯做我的门生。"这话被张登寿听,他便欣喜地告诉齐白石,并劝说道:"王老师这样看重你,你还不去拜门?人家求都求不到,你难道抬也抬不来吗?"齐白石很感激王闿运的知遇之恩,终于跟着张登寿一道来到王家,正式拜王为师。
       此后,齐自石在主闿运门下学习诗文,得到王的指点,学艺大进。王闿运在其《湘绮楼日记》中,屡次记载"齐木匠来"。当时,在王闿运门下,有木匠齐白石与铁匠张登寿、铜匠曾招吉,合称为"王门三匠",王先生曾因此深以为荣。不久,王闿运介绍齐白石到两广总督谭钟麟家观摩金石书画,前后达三年之久。齐并与其儿子谭延闽、谭泽间兄弟切磋技艺,眼界大开。同时,他还跟随王闿运游历了许多地方,结识了其他一些名流,开阔了生活和艺术的视野。
       王闽运诗宗汉魏六朝,为拟古派诗风。齐白石的诗则刚拙、质朴,一扫当时士大夫们诗词的柔媚矫饰。有一次,王阎运对张登寿说:"濒生(指齐白石)的文,倒还像个样子,诗却成了红楼梦里呆霸王薛蟠的一体了。"李寿冈先生在《白石馆歌》中写道:"湘绮当年殊偃蹇,及门烂漫罗珍奇。张晃青衿起锻铁,寄禅问字仍披缁。齐芝向学而立岁,粗豪体格蒙嘲嗤。后来成就何可限,弟子不必不如师。岂徒刻篆能生面,郑虔三绝能兼之。"即指此事。张登寿事后把王闿运的话告诉了齐白石,齐认为老师说得在理,说:"王先生的话真是说着我的毛病了。我的诗,完全写我心头要说的话,没有在字面上修饰过,自己看来,也有点呆霸王那样的味儿。"其实,齐白石的诗是一种创新,他作诗向来不求藻饰,而是自主性灵,尤其反对摹仿他人,东施效颦,搔首弄姿。因此他的诗清新、质朴、自然,别具一格,与其画、书、印合称为"四绝"。
       1904年春,42岁的齐白石与张登寿一起随王闿运赴江西,游南昌、庐山等地,从王闿运学古典文学。当时,王在南昌高等学堂讲学,他们住在南昌王闿运的寓所中。"王门三匠"之一的铜匠曾招吉,此时正在南昌制造升空大气球,听说两位师兄弟来了,也去拜见老师。于是"王门三匠"汇集在一块,吟诗叙旧,好不欢畅。8月17日,即农历七夕--"乞巧节",王闿运为齐白石撰《白石草衣金石刻画序》,极为推重他"见官就躲"的高尚品德。也就是这天晚上,王闿运在寓所兴奋地召集弟子一起饮酒。席间,王感慨地说:"南昌自从曾文正公(指曾国藩)去后,文风已停顿好久了。今天是七夕良辰。不可无诗,我们来联句吧"他自己先吟了两句诗:"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然后叫弟子们依次联下句。三匠弟子想了好久,均未联上诗句。大家面面相觑,觉得很不好意思,齐白石更是深感惭愧。到了这年中秋节,齐白石回到了家乡湘潭县白石铺莲花峰下的梅公祠"借山吟馆",想起七夕在南昌吟诗联句作诗,并把"借山吟馆"中的"吟"字删去,易名为"借山馆",以表示自己学诗的决心。也就是这年七夕,应齐白石之邀,王闿运还为其即将付梓的《齐白石印汇》写了序言,云:
       印谱传者,唯韶潭老渔,纯仿秦汉玺章,墨文不印朱,见之令人肃穆。余童时见从兄介卿有一本,问姓名,不知也,意其明末隐士,至今想慕焉。介卿亦隐辟不得志,自负刻印高雅,虽亦存印谱,不轻示人。及友人高伯足、李篁仙、赵捞叔皆以刻印名世。而赵傲兀,求者多谩绝之。余出都,乃自赠余名章,明日,京师来观者踵相接。游艺之事,孤僻者乃绝伦,理势自然也。白石草衣,起于造士,画品琴德,俱入名域,尤精刀笔,非知交不妄应。朋坐密谈,时有生客至,辄逡巡避去。有高世之志,而恂恂如不能言。吾县固多畸人,余妻母舅李灵根先生,画入逸品,雕的作尤精,亦善刻印,而不为人作。晚年坐一室,终日不移尺寸,见人默无言。白石傥其流与?何其独厚于余也!余既为题借山,因要以同访沈山人,见其印谱,复感生平所游奇古之士,而谈一艺成名之非偶然,复为序其意云。甲辰七夕王闿运题于南昌馆
       1906年秋,齐白石由广东回到湘潭(三出三归),以其教画收入,在茶恩寺附近的茹家冲购买了一栋旧式瓦房,取名"寄萍堂"(寓"世事如萍,人生如寄"之意),并请老师王闿运写了"寄萍堂"的横额。以后他屡次搬迁,都把王闿运写的这块匾额视为珍物保存。1911年春,齐白石应友人黎承礼的邀请到了长沙,听说王闿运也来了,齐便去拜访他。师生相见,分外欢喜。此时,王闽运年届八旬,仍精神矍烁,齐白石请老师给他的祖母马太孺人撰写墓志铭,王闿运欣然允诺。这篇铭文,后由齐白石亲自刻石嵌于墓地,留传后世。
       1911年清明节过后,王闿运在长沙借清末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瞿鸿机家中的蜕园"超览楼",召集友人饮宴,观赏樱花、海棠。瞿的子瞿宣颖(字兑之),亦系王的得意门生,时年不到 20岁。宴前,王特地写信给齐白石,云:"借瞿协揆楼,约文人二三同集,请翩然一到。"齐白石接信后,便如约去了瞿家。这天,到瞿府来的人不少,除了瞿氏父子外,还有曾国藩之孙、诗人曾广钧,词人兼书法家谭泽闽,宁乡两位诗人程颂万、廖权蘅(清末湖南钨锑矿实业家),以及浙江嘉兴诗人金甸臣等。这天天气晴和,瞿氏蜕园海棠盛开,与会者八人,赏花吟诗,谈笑风生,兴味盎然。瞿鸿机做了一一首七古,王闿运做了四首七律,其他人也做了诗。齐白石当时没有做诗,事后补做了一首七绝《看海棠》,以表达对老师的尊敬和感激之情。其时,齐白石名气不大,王闿运邀齐白石来参加这次宴会,目的是想叫齐白石通过作画,结识更多的朋友,使其画得到更多人的赏识,进而提高其知名度。席间,王对弟子说:"濒生这几年,足迹走遍半个天下,好久没有给同乡人作画了。今天的集会,可以画一幅《超览楼禊集图》了!"齐白石说:"这是老师的吩咐,我一定遵办!"可是,不知何故,他事后一直没有画。
       光阴如梭,一晃过了27年,到1938年,当年参加海棠诗会的八人多已谢世,仅剩下齐白石和瞿宣颖了。这年,瞿宣颖在北京跨车胡同拜晤了年已76岁的齐白石,重提27年前的往事,请他再画《超览楼禊集图》。齐白石想起当年王闽运老师的嘱咐,百感交集,很动感情地说:"当年王湘绮师约我到你家超览楼看樱花海棠,命我作画,我答应了,却没有践诺,后来也没有画,心中耿耿,愧对湘绮老师!"此时齐白石已经很有名气了,一般不替人画山水画,见是瞿宣颖提出的要求,便破例作了《补长沙超览楼修禊图》(此图现存于香港),从而了却了自己一桩多年的心愿。作完画后,他又在图上题了三首诗。诗云:
其一
       忆旧难逢话旧人,阿吾不复梦王门。追思处处堪挥泪,食果看花总有恩。
其二
       送老还乡清宰相,居高飞不到红尘。一日楼头文酒宴,海棠开上第三层。
其三
       清门公子最风流,乱世诗人趁北流。二十七年深似昨,海棠开后却无愁。
       诗中表达了齐自石对往事的深情追忆和对恩师王闽运的深切怀念之情。
       1916年冬,继恩师胡沁园去世之后,齐白石的另一位良师王闿运也在家乡湘潭去世,享年84岁。齐白石闻讯,心如刀扎一般。他专程前往云湖桥山塘湾王闽运家祭奠,放声痛哭,悲恸万分。后来,齐白石时常怀念这位老师,直到70岁那年,他还对弟子谈起王闿运,说:"回忆往师门的恩遇,我至今铭感不忘。"
       齐白石出身穷苦,在异常艰难的条件下勤学苦钻,发愤成才、,是和王闿运等人的提携与推崇分不开的。齐白石拜王闿运为师,成了他艺术道路上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自此以后,他便开始由民间画师逐渐转变为文人画家,最后成为蜚声中外的国画大师。
 
 
红粉青衫旷世情
 
       古往今来,才子佳人,流风余韵,无不传为美谈。诸如传说中的范蠡与西施,梁山伯与祝英台,秦少游与苏小妹,乃至侯方域与李香君,蔡锷与小凤仙等等,莫不广为传诵。"名士自风流",自古才子多情。国画大师齐白石与他的红粉知己杨颦春的感情瓜葛,似乎又印证了这一说法。
       杨颦春又名阿春,人称"春姑娘",湘潭县仙女,其生卒年月不详。幼年丧父,赖母鞠育成人。她长像俊秀,温柔贤淑,通诗书,善歌舞。及笄后,嫁予湘潭城内一黄姓男子为妻。但红颜命薄,夫丧早寡,遂回娘家侍奉其母,自此没有再嫁,母女俩相依为命。后与其侄子杨继之在湘潭城内开一客栈,日"聚英旅馆",借以谋生。旅馆有近十间客房,数十张床位,可容纳几十个旅客。杨氏母女热情待客,服务周到,宾客盈门,因而远近小有名气。
       齐自石年轻时靠做木匠手艺为生,倜促乡里。从师胡沁园学习诗文后,眼界渐开,由木匠成为民间画师,但声名未显。直到1889年在湘潭县城拜一代名儒王阁运为师后,才结识杨度、夏午诒等人,受其影响,出门远游,开拓艺术视野,方学艺大进,逐渐由民间画师步入文人画家的行列,终成一代艺坛宗师。
       当初,齐白石家居湘潭县自石铺杏子坞星斗塘,后迁茶恩寺茹家冲寄萍堂。每次出门远游,途经湘潭县城,他则慕名去城内聚英旅馆投宿。女主人春姑娘为人贤淑,举止大方,善解人意,又正当妙龄,俨如一枝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含羞弄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齐白石乃一介农夫、民间艺人,虽穷愁潦倒,清贫如洗,但一见如此美貌的淑女,也不由得春心萌动,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同样,春姑娘更倾慕齐白石的人品和才华,更钦佩他那种锲而不舍、刻苦求艺的精神,衷心希望他通过艰苦努力,能成为一代名师,国画巨匠。因此,春姑娘待他特别热情,服务尤其周到。齐白石每到旅馆,均有宾至如归之感,旅途的疲劳顿时消失殆尽;行装甫卸,辄乘兴挥毫作画、吟诗。
       一天,齐白石投宿聚英旅馆,为答谢杨氏的盛情款待,特意画了一幅《梅花》,赠予杨颦春,并在画上题诗一首:惜玉谁为醉似泥,孤山如梦鸟空啼。梅花可否无遗恨,曾嫁林家唤作妻。梅花历来是历代文人骚客所描绘所歌颂的对象。比如,宋代诗人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王淇咏《梅》诗云:"只因误识林翻靖,惹得诗人说到今。"卢梅坡《雪梅》诗云:"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齐白石以此诗此画相赠,深深表达了对春姑娘的一片怜爱之情。在此诗前,齐白石还写有一则短序,序云:"邑女杨颦春,迟嫁早寡,常依其母,喜读书,能诗。尝求余画,或恐他人加题余自,并求赠诗以满之。"
       诗人歌德有句名言:"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女子不怀春!"齐白石既是一个品行端正,有着强烈艺术追求精神的画家,也是一个感情丰富、有着七情六欲的七尺须眉。随着两人的频繁接触,齐白石与杨颦春由相识、相知到相恋,感情与日俱增。每到聚英旅馆,齐时常留连忘返,眷眷情深。聚英旅馆成了他途经湘潭时的必到之所,杨颦春则成了他旅途中所牵挂和眷恋的红粉知己。
       "最关情是旧移家,屋角寒风香径斜。二十里中三尺雪,余霞双屐到莲花。"齐白石依旧过着他的山居生活,依旧靠做木工和为人画像谋生,只是多了杨颦春这位红粉知己和一些索画的朋友。但他已感到很满足了,因为杨颦春对他的那份情意以及所给予他的温暖,使他在艺术创作的曲折道路上又增添了一种动力,触发出许多灵感,进而促使他由民间画师向文人画家的行列迈进。
       齐白石依旧常来聚英旅馆。每次来,总是一身青布长衫,一只大背囊,风尘仆仆,见过春姑娘及其母亲后,便挥毫泼墨,或操刀刻印、吟诗作赋。他画画、刻印,一为酬酢知已,二为卖艺糊口。每到此时,杨颦春便麻利地为他烹制出香喷可口的饭菜,端来热腾腾茶水,并为其浆洗换下的粘满灰尘和汗渍的衣服。有时,齐白石忙得不可开交,杨颦春则为他铺纸、磨墨。热天,还为他摇扇驱蚊;冬天,还为他生火、温酒.使齐自石倍感亲切和温暖。而杨颦春却一如往昔,不辞辛劳,无怨无悔。两人相知日久,相爱情深,如胶似漆。每当提到春姑娘,齐白石则兴奋不已,眉宇间流露出无比喜悦的神情。直到后来谈及这段往事时,他还坦率地承认道:"没有错,那时我是聚英的常客。春姑娘待我很好,照顾很周到,我们俩无话不谈。"
       然而,杨颦春是个具有传统婚姻道德观念的女性,讲贞节。为了侍奉其母,扶助娘家子侄,对于齐白石,她最终没有以身相许。齐白石依然故我,常作"聚英"之客。一次,齐白石在聚英旅馆一连住了好几天,接待了许多朋友,画了许多画。在接受了杨颦春的盛情款待与殷勤照料之后,临别时,他特意画了一幅《松雪图》,赠给杨颦春,以表谢意。
 
       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有着高尚的品格、劲健的风骨和傲霜斗雪的精神。这幅《松雪图》与前面提到的《梅花》可谓珠联璧合,表达了齐自石对杨颦春的无限深情。画毕,齐白石又在画上题诗一首,诗云:忘情又为松留影,瘦爪老鳞岁月深。空谷幸余梅竹在,后凋不负岁寒心。再次向杨颦春女士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把她当成了知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同怀以视之。"
       杨颦春双手捧着《松雪图》仔细端详着,竟感动得热泪双流,良久,齐白石从忘情的依恋中清醒出来,他轻轻地推开杨女士,紧紧握着她那纤细、白哲的玉手,然后为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花,凝视着这位红粉知己,一字一顿地说:"颦春,来日方长,我今后会常来旅馆的,你多保重吧!"杨颦春答道:"濒生兄,人生若短,知音难觅。今生今世,我和你这位难得的兄长做知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也可说是三生有幸!但愿你日后多来旅馆。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愿能常服侍你。旅途多艰,你也要多保重啊!"两人依依惜别,难舍难分。齐白石见天色不早了,便对杨颦春说:"颦春,后会有期。自居易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今生今世我们虽然不能结为连理,长相厮守,但我们的心是永远在一起的。"说完,大步走向。杨颦春把他送出门,又送了一程,直至齐白石登上停泊在湘江岸边的轮船齐白石这首题画诗,后来以《松雪图为杨颦春画》为题,分别被收入《白石诗草》和《齐白石题画诗选注》两书中。
       1902年,39岁的齐白石应夏午诒之邀,由湘潭赴西安教画,路过洞庭湖时,作《君山图》和《洞庭看日图》。在西安,他结识了樊樊山,尽观其所藏名画,八大山人、金冬、罗聘诸画家的画册对他的创作影响甚大。从这一年起,他的花鸟画开始改变画风,走上了写意画的途径。1903年春,齐白石从西安到北京,结识书法家曾农髯、李筠庵,开始临写魏碑。同年夏天,从北京转道上海,6月间返回湖南,结束他"五出五归"中的第一次远游。
       此后,齐白石又数次离家远游,齐、杨二人聚散两依依。旅途中,尽管他拜晤了许多新朋旧友,却难于驱散他旅途的寂寞。"此情一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齐白石对杨颦春的思念与日俱相思之愁难解难消。他时常在日记租书:信中倾诉着对姆女土艘,思念之情。
 
       1909年,齐白石应好友郭人漳之邀,重游东粤,旅途中与家乡亲友频通书信。同年4月12日,齐白石"得颦春书,余即复"(见《寄园日记酉重游广州》)。在复信中,他以欷丽的词藻。工整对仗的句式,饱蘸着浓郁的感情色彩写道:钦州万里,闻杜宇,已伤情,是时四月中矣。忽辱手书,喜极生恨。湘城白石,咫尺天涯,况复迢迢边地也。羡君红粉,嫁得其人;愧我青衫,老犹作客。十年毛发,对镜全衰;孤夜梦魂,还乡无计。未知何日,可使颦君见而怜之也。
       是啊,"湘城白石,咫尺天涯,况复迢迢边地"相思之情并没有缩短两人空间上的距离,相反使相距更觉遥远了。羁旅他乡,接获杨颦春手书,齐自石欣喜万分。然而,还乡无计,何日能使伊人"见而怜之也"?这样浓郁的感情和欷丽的语言,不亚于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读来感人至深,不失为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
       1919年,56岁的齐自石再度赴京,与胡宝珠女士结婚,从此定居北京。此后,两个有情人天各一方,只好借助鸿雁传书,各叙离情,互通珍重。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庭的变化,人的心愿也在变化;岁月的风雨磨蚀了齐、杨二人昔日那种如痴如醉的激情,如火如荼的相思渐渐淡化为一种动力,促使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互勉互助,携手向前。尤其是已经蜚声画坛的白石老人,时常把对颦春女士的思念,化作艺术创作的动力,勤奋笔耕,向着国画艺术的峰巅一步一步地迈进,进而叩响了"一代宗师"的门扉。
       白石老人这种情感,在他晚年的诗中曾自然地流露出来:
       客路题诗寄谢家,闲愁笔下乱如麻。如今哪有当年句,马上斜阳城下花。这是收录在《白石诗草》中的一首题为《邑城杨颦春女士来书,以书答之》的诗。诗中表露了自石老人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心情。可见对杨颦春的思念依然不减当年。
       二十年代初期,齐白石由京城返湘,时值杨颦春的老母杨老太太病逝。齐白石闻讯专程来到聚英旅馆,探望和安慰了悲痛欲绝的杨女士,并在杨老太太的灵前烧香、叩头、祈祷。良久,他吟出一副挽联,用宣纸写好,在老人灵前焚化。联云:世人何必重生男,有女事亲,床上药汤襟上泪;逆旅最难逢此姥,惟余感泣,寒时炉火渴时茶。挽联赞颂杨老太太有一个胜过男儿孝敬母亲、善于体贴人的好女儿,怀念杨老太太生前对他的殷勤照料,表达了对老人的深切哀悼和对杨氏母女的诚挚赞美。
       1925年5月,齐白石由京城再度返湘省亲,抵达湘潭时,闻知乡下"绿林如鳞,未敢还乡省亲",此乃"平生恨事"(见《白石诗草》自注)。于是,他住到湘潭城内的聚英旅馆,在女主人杨颦春的殷勤照料下,每日作画、吟诗、刻印,酬酢友人,愉快地度过了数月时间,直到秋初方才返程。
       据齐白石的嫡孙齐佛来先生回忆,1925年夏历四月,祖父自北京返湘潭,由于乡匪甚炽,未敢到乡下看望曾祖父母,住在城内聚英旅馆。"女主人杨颦春,素与祖父相识,接待至为殷勤。余年已八岁,渐知祖父的为人高尚,品德优良,有骨气,有毅力,有苦学精神,尤其是绘画、治印的成就和声名,使我幼小的心灵不胜敬仰"(见齐佛来著《我的祖父齐白石老人》一书)。
       就在那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齐佛来和父亲齐子贞从老家"借山吟馆"起程,到湘江乘船前往湘潭,第二天中午到达湘潭十六总码头。他和父亲登上河岸,直奔城内聚英旅馆。从街口望去,只见旅馆客厅里端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美髯如银,穿着深灰色长衫的老人,这便是祖父白石老人。接着,他见到了店主人杨颦春。杨当时年已40多岁,风韵犹存,且为人贤淑,待人和气,对齐子贞父子十分热情、客气,照顾周到。齐佛来回忆说:祖父在湘潭期间,来看望、拜访和求画的人络绎不绝。从早到晚,除晚饭外,祖父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全是画画和应酬。他们在聚英旅馆度过了大约20多天时间,父亲因家中有事,要提前回去;于是,他们便辞别祖父,回到老家余霞峰下。他们回家不久,祖父也离开了聚英旅馆,然后回到了北京......
       流年似水。又过了若干年,白石老人再度由京返湘,途径湘潭,又一次去城内聚英旅馆探望了杨颦春女士。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昔日的聚英旅馆已经变得萧条冷落,门可罗雀;昔日风姿绰约的女主人已是白发斑斑,面容憔悴。而齐白石则更是两鬓华发,银须飘拂,老态龙钟。岁月的犁铧在两人的额头上均划出道道沟坎般的皱纹,昔日铭刻在他们心灵深处的那段恋情却未能泯灭。目睹此情此景,齐白石感慨不已。多年不见,久别重逢,杨颦春更是百感交集。她虽然老了,但风采依然。她用最好的手艺做出了几道最拿手的家乡菜,又买来了一瓶好酒,为齐白石接风洗尘。席间,两人一边饮酒,一边互道别后衷肠,直至夜阑人静。
       次日,齐白石离潭赴京。临行前,杨颦春拿出齐白石早年在聚英旅馆为她画的一幅《扁舟载妓图》。齐白石仔细观之,深为杨女士珍藏自己早期作品的一片良苦用心所感动。杨女士请齐氏为此画题款补白,以作留念。齐白石欣然应允,当即挥毫题诗一首:
       载将西子任舟流,态度销魂背面羞。来去不劳摇桨力,好风能唤逆回头。其诗拙朴而清新隽永,耐人寻味,杨颦春对此深为喜爱。这以后,关山阻隔,音讯难通,行路迢迢,齐、杨二人难以晤上一面。红粉青衫,旷世情深。他们只能把对彼此的思念默默地埋在心底,相互地祈祷对方的平安,保持着一种深挚而纯结的友谊,直至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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