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秋声(中国画) 齐白石 我没见过齐白石,我生来看的第一个美术展览是“齐白石画展”,这是我与齐白石仅有的一点点联系。 我不记得儿时去过几次中国美术馆看展览,但我可以肯定的至少有一次,就是小学组织的参观“齐白石画展”。对一个成天梦想着将来能成为“专门画画的人”的我,从西郊到市中心的美术馆看展览,那真是件郑重无比的事情。美术馆是好看的,翠竹、金瓦相映照,是只有艺术才可以停留的地方。那时还不知道有“艺术殿堂”这四个字。 中国的立轴画一幅幅安静地垂挂下来,世间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东西。水和墨与宣纸接触后所出现的是奇迹,每一笔都是绝无仅有的。由画家之手让水与棉纤维相遇的时刻,在水被空气带走前的瞬间,物质的性格在缝隙之间的“协调”或“斗争”之痕被“定格”。这是下笔的经验、预感力与“自然”互为的结果,它在可控与不可控之间。这奇“迹”将感动每一个求天人合一、习性温和的中国人:美感由此而生。齐白石是戏墨的专家,是调控水与棉织物矛盾的高手。同样是宣纸,他的画却能调动出更多棉质的美感。 对水墨画这些旁门左道的感想,是现在的我才有的。但在当时,齐白石的画所传递的这种人间绝美,是谁都可以直接感受到的。对一个从未见过真迹的孩子,那真像是在体内植入了一种成分,是伴随终身的。 多年后,一度被“宣传、创作”带入艺术领域的我,被素描造型埋住的我,又一次对齐白石产生兴趣,是为他的“蔬果册”里那幅“白菜辣椒图”上两只红得不能再红的尖椒所调动。什么人能把这辣椒看得这么红,只有那种对生活热爱至深、天真、善意的眼睛才能看到的。我好像看到了白石老人艺术的秘密:他为什么可以是在艺术史上少见,越老画得越好的人?因为,他越到晚年对生活越依恋,他舍不得离开。对任何一件身边之物,任何一个小生灵都是那么惜爱。万物皆有灵,他与它们莫逆相交了一辈子,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一切都是那么值得尊重,那么美好。他晚年的画,既有像是第一次看到红色辣椒的感觉,又有像是最后再看一眼的不舍之情,爱之热烈,恨不得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带走。这是超越笔墨技法的,是笔墨等于零还是不等于零范畴之外的。 在这之后,白石老人的艺术再一次给我的惊奇和吸引,是在北京画院美术馆看到他那些未完成的工笔草虫页子。这些大约是1925年前后画的,那时他六十多岁。据传,老人是担心自己年事高了之后再也画不了这些他喜爱的小生命,趁眼力、精神尚好时,先把这部分画好放在那里,将来再添加上花草大写意。 这批画使我强烈感受到他对这些小生灵的喜爱,以致到达近乎“仪式化”的程度。让我想到欧洲生物标本绘制家的作品——用最精细的毫厘,用人所能及的程度将对象描绘,才对得起自然造物之精彩绝伦。在这些寸尺大小的纸页上,仅有的一两只小虫,给人从未有过的一种生命的尊严之感。 齐白石以“兼工带写”著称,当费时耗神的工笔草虫画好了,大写意的花枝部分是可以信手挥就的。他为什么不一气画完,而要存到若干年后再去完成呢?在全世界也没有见过有哪个画家来这一手的,莫非是出于商业的考虑?“九十三岁白石老人”“九十四岁白石老人”与“九十五岁白石老人”价值是不同的?在他66岁时写给友人的信中说:“白石倘九十不死,目瞎指硬,不能作画,生计死矣!”他担心艺术的生命和生命本身。我在替他想:当补齐大写意后又该怎么落款呢?不得而知。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要在力所能及之年把这一绝技发挥和用尽。确实,人在某个阶段,不把这阶段该做的事做透彻,将来是要后悔的。另外,手艺人总有对“工艺”不能丟舍的习惯。满足于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可控之下的一件事情做到最好。事情必要与否的考量已不重要,这嗜好本身就是目的。能看出,他画这类画时是上瘾和兴奋的。他真实的动机是什么呢,真是“奇”白石。 总之,工匠之思与民间智慧让齐白石的研究者总有搞不懂的部分。他像是生来就具有解决这种问题的能力:关于“雅与俗”“艺术与商业”“能品与逸品”这些看上去二元对立、让文化人永远头疼、不好直面,却又是艺术圈永恒的等级问题;以及更重要的:把传统手法与当下生活拉近的能力。 画画在白石老人是日常的事,是每日的劳作。有点“一日不做不得食”的意思。“为大众”与“为市场”在他老人家眼里是一件事。从做木工到作画,就像从“粗木作”到“细木作”的改变,都是手艺、都是营生。 此文结尾,我还是要引用白石老人以下这段已经被研究者反复引用过的话: “正因为爱我的家乡,爱我的祖国美丽富饶的山河土地,爱大地上的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费了我的毕生精力,把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感情画在画里,写在诗里。直到近几年,我才体会到,原来我所追求的就是和平。” 多么朴实又崇高的世界观,这是中国人生活的态度和方法——对人类的善意,对自然的尊重,对所有生命的爱。面对世界今天的局面以至未来,这段出自一位中国老人的话,将会被更多的人不断地引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