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吾自画自合古 何必低首求同群
齐白石不像他的同代人黄宾虹那样善作文,亦未曾像黄宾虹那样曾长时期从事史籍和画史研究,甚至于没有一篇今天所谓有论题、论据,有主题词和内容提要的正规论文。但他所留下的文字却别具特色,别有价值。长至数万言之自述,短如志、序、书札,细如游踪日记,精如题画款识,无不精妙绝伦。细读其文,可察其品藻,可感其人情,更可知其审美理想、从艺心态、艺术主张,于作人、治艺,处处醒人心智,乃宝贵之精神财富。
我们都曾被齐白石的画所感动,除了缘于他高妙的构思技巧之外,其根本原因在于画家本是情种,本是极富人情味、极富人性者。如祖母佩铃之事,齐翁生前曾多次记述,《祖母墓志》记曰:……璜十岁牧牛,日夕未归,则倚而望。一日取铜铃二,令璜及弟纯松佩之,曰:“尔等一出,吾常悬念。今各佩此,则闻铃声,即知尔未离远也。”
……
那么,齐白石之衰年变法是否仅仅缘于陈师曾一劝呢?把齐白石的文字前后联系起来读,抑或会有些更深层的动因。《自传》引述陈师曾1917年赠诗:“……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之后说:“他是劝我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这话正合我意。”“我意”是指何意呢?是否仅指我也正有变法之主观愿望呢?变法是否仅是“红花墨叶”形式的变化呢?再读其《自传》所记己未(1919年)三月离家赴京那一段:
当时正值春雨连绵,借山馆前的梨花,开得正盛,我的一腔别离之情,好像雨中梨花,也在替人落泪……我在诗草的自叙中说:“过黄河时,乃幻想曰,安得手有赢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我留恋着家乡,而又不得不避祸远离,心里头真是难受得很哪!
可见,思乡愁怀是齐白石来京之后挥之不去的主导情绪。虽然他不可能将一家草木赶到北京来,但却可以把家乡草木风情“赶”到宣纸上,红花墨叶般的民间色彩意识也会同时涌到笔端。如果说陈师曾的促劝是其变法之外因,思乡情切的心曲及农人本色的发挥便是其变法的内因。我相信我这联想的可能性与可信性,是因为在通读了《齐白石自传》前后文之时,齐白石本人的真诚表述成为我这推论的可靠依据。
其实,齐白石的人品、学养、才情、功力,其研物之细、构思之妙、悟艺道之深,其经历、交游与艺术的关系,尽在此书之字里行间,恕不一一引述,以免碍读者别有体味。但令人感慨的是书画润格十分严谨的齐翁,既赖鬻艺以生存,却又十分明确地表示:“余年老作画,非所愿也”,惟“乐此不疲”为其本心。其中一个“乐”字,道尽了艺术本质属性乃人类一精神生活方式。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正此所谓。再读齐翁《发财图》之题识,益知老人与客户商量画事之乐,这令人叹为观止的题记堪称为美文中之美文。它启示于我们的,不仅是不视卖画为换钱物事的纯正艺术心态,还启示我们如何认识这机智幽默的艺术思维对于艺术生命的意义。《发财图》的题记并不直言艺术创作的规律,仅仅论述了他与客推敲以何物为契机的过程,但它的美学价值却远胜那些貌似深刻的教科书。其实这也正是齐白石为文的特色,此书之可读性,其味之无尽的品格亦如是。
甲申清明于宣南散心斋新居
(本文作者刘曦林,题为编者所加,略有删节。)
文摘
画蟋蟀记
余尝见儿辈养虫,小者为蟋蟀,各有赋性。有善斗者,而无人使,终不见其能。有未斗之先,张牙鼓翅,交口不敢再来者;有一味只能鸣者;有或缘其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触髭须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类,非蟋蟀种族,既不善鸣,又不能斗,头面可憎。有生于庖厨之下者,终身饱食,不出庖厨之斗。此大略也。若尽述,非丈二之纸不能毕。
次韵王品丞先生见赠
好与衡云并影闲,一丘一壑外无关。
喜人过看多栽竹,到眼忘情不展颜。
沽酒倒囊缘客饮,倚松招鹤待书还。
愿花长好公尤健,岁岁茱萸共看山。
老将骚坛胜步迟,穷人不信为工诗。
天衣无缝非人力,鸿爪留痕偶到时。
雪夜新桥谁过访?梅花明月有怀思。
云鬟捧砚吟应罢,雏凤声清出故枝。
发财图款题
丁卯五月之初,有客至,自言求余画发财图。余曰:发财门路太多,如何是好?曰:烦君姑妄言着。余曰:欲画赵元帅否?曰:非也。余又曰:欲画印玺衣冠之类耶?曰:非也。余又曰:刀枪绳索之类耶?曰:非也。算盘何如?余曰:善哉。欲人钱财而不施危险,乃仁具耳。余即一挥而就,并记之。时客去后,再画此幅,藏之箧底。三百石印富翁又题原记。
三百石印富翁制于燕。
齐白石 |
绿天野牧屋图(1925年) |
当时正值春雨连绵,借山馆前的梨花,开得正胜,我的一腔离别之情,好像雨中梨花,也在替人落泪……我在诗草的自叙中说:“过黄河时,乃幻想曰,安得手有嬴氏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我留恋着家乡,而又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