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聊齐白石》 :徒孙忆师爷,揭秘画界往事、艺道真义 |
时间:2016-12-22 08:36:56 来源:www.qibaishichuanren.com |
[基本资料] 书名:李燕聊齐白石 丛书名:沙发图书馆 书号: 978-7-301-27710-2 作者:李燕 徐德亮 著 定价:68.00元 出版日期:2017/1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作者简介] 李燕,字壮北,李苦禅之子,1943年生于北京。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政协第九、十届委员。擅长写意动物与人物画,对国学及其他艺术门类多有涉猎。出版著作《亦文亦画书系•李燕集》《李燕画集》《百猴图长卷》《李燕漫画》《名校教师作品集•李燕速写》《李燕画猴技法》《大话宇宙与民族文化自尊》《周易中的哲理》等。绘制的《易经画传》译成英、法、德、西班牙等多种文字出版并多次再版。 徐德亮,相声演员、主持人、书画家、作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从李燕先生学画,北京美协、书协会员,以画猫著名。创作表演“新文哏”风格的相声数十段,在各大电台播讲评书、小说多部,主持北京电台口碑节目《徐徐道来话北京》多年,出版十余种杂文集、小说、口述历史、曲艺教材和曲艺音像制品。 [内容简介] 齐白石是中国人最熟悉的艺术家之一,但我们对他真的了解吗?我们知道他画虾,他的虾是怎么画出来的?是在什么情况下创造出来的?有什么独特的用笔方法?不同年代的虾画得有何不同?甚至,他究竟爱不爱画虾?他还画过什么?他画画的方法、步骤是什么?他用什么样的笔和颜料?他有什么画画的“秘方”?他怎么教徒弟?等等。本书为相声演员、主持人徐德亮对李苦禅之子、齐白石再传弟子李燕先生的访谈录,回忆了关于齐白石生活、从艺、传艺的种种逸史趣事,并有对面世拍卖及家传珍藏的齐白石画作的鉴定,包括有趣的历史故事和丰富的历史知识,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在传统文化、书画鉴藏大热的当下,拥有广大的读者群。 [编辑推荐] 相声演员、主持人徐德亮访谈齐白石大弟子李苦禅之子李燕,揭秘画界往事、艺道真义,聊你不知道的齐白石。 作者一为齐白石大弟子李苦禅之子,一为相声演员、主持人,也都是书画家,揭秘画界往事、艺道真义,聊你不知道的齐白石,可信度高。 二位作者都是好口才,有板有眼有腔有调,讲得好玩、有趣,读者如听相声,有很强的阅读快感。 书中附有数十幅珍贵历史照片和家藏画作图片,都是首次面世。 [书摘] 此书缘起
聊聊齐白石老人,好大题目! 齐白石是近代中国到现在为止,影响最大、名气最大、政治地位最高、拍卖场上画价最高的大画家之一。向世界介绍中国的艺术,介绍中国的绘画,绝不可能绕开齐白石。我们自己学习中国的艺术,学习中国的绘画,也绝不能躲开齐白石。 我没说齐白石的艺术水平是最高的,那是因为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个人对艺术的理解不同,审美水平也不同,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最高”。但我要说齐白石是20世纪中国画水平最高的几个人之一,除了故意想“领异标新”者之外,大概没有人会有什么异议。齐白石是中国人最熟悉的人之一,你可能不熟悉他的长相,但你不可能没见过他画的或者按他的风格画的虾和螃蟹,不可能没见过他的风格的青蛙、蝌蚪和小鸡,这些也是中国近一百年来最为广大人民群众所熟悉的国画艺术形象。 但我们对齐白石真的熟悉么?我们只知道他画虾,他的虾是怎么画出来的?是在什么情况下创造出来的?有什么独特的用笔方法?不同年代的虾画得有何不同?甚至,他究竟爱不爱画虾?这些问题肯定不是每个人都能回答上来的。 他还画过什么?他画画的方法、步骤是什么?他用什么样的笔和颜料?他有什么画画的“秘方”?他怎么教徒弟?这些问题好多国画专业的学生也不一定说得上来。 这都是专从绘画上提出的问题。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得远一些,从历史的角度看:这位活了97岁、“历经三朝”的老人,这位留下了30000多件书画作品,每件都价值不菲的老人,这个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审美自己却一直粗茶淡饭的老人,他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精彩,或是怎样的无奈?他和那些在历史的星空上闪烁着异芒的大名人们有什么样的交往?他在动荡的岁月中,又有什么样的故事映射在了自己晚年安静的画作中?爱读历史的人,爱听故事的人,对这些都会非常感兴趣吧! 我从小学画,但那时候能见到的《齐白石画谱》,不过是小三十二开,只有几页彩色,大部分都是黑白页,薄薄一册。而且因当年的印刷技术所限,画面几乎看不清楚。虽然小时候连脸盆上、茶壶上、枕巾上都是齐派风格的画,但想看看清楚点儿的真迹,却几乎是不可能的。 连画册都如此,齐白石的人物志传、传说故事当时更难搜集。直到上大学之后,所见也不过《白石老人自述》和张次溪先生写的《齐白石的一生》这两本。 最近几年中国经济发展,书画市场火热,齐白石成了拍卖市场上最大的“明星”,真迹屡屡拍出天价,赝品甚至拍得比真品还贵。经济的发展带动了文化的发展,各种齐白石的画册,高清大图,一套一套地出版。各种介绍齐白石、研究齐白石、辨伪齐白石的书也一本接一本地出。这都是画界幸事,学界幸事。但我再学齐派画作,再了解齐白石,已经不用只限于书本了。因为,我已经有幸于2010年拜在了清华大学教授李燕先生门下学画,得以窥见中国大写意画的门径,更可亲耳聆听恩师讲述他的父亲李苦禅先生与白石老人的交往,聆听恩师自己与白石老人的缘分。 因为我从小就学齐派水墨画(现在教儿童画都是按齐派的路子教,因其似乎“简单”“程式化”),觉得越画越空,不知道怎么进步。当我第一次拿着我画的虾向李先生请教时,第一个问题就是:“我绝不是对齐先生不恭,我也知道齐先生水平高,但您得告诉我,我画的虾比齐先生的虾差在哪儿?”恩师如果不是见我诚挚,又因我是说相声的,有所原谅,大约第一天上课就要“逐逆徒出师门”了。 因为齐白石的大弟子是李苦禅,李燕先生是苦禅先生的公子,我是李燕先生的徒弟,我这等于是徒弟第一天上课就要比量师祖,确有点儿“大逆不道”的意思。 但我也是因为确实想进步,才有此一问。因为学写意画,如果走的道路不对,是很容易眼界低下,不知道如何进步的。但以我当时的水平,恩师还真不好跟我解释。就像如果有中学生跟我学相声,照着侯宝林先生的录音,模仿个八九,然后问我“我知道我肯定比侯先生差得远,但是我和录音都这么像了,我比侯先生的相声差在哪里呢”,这个问题也是不好回答的。 恩师在这四五年中,对我悉心指导,我的画艺和自己相比也是日渐精进,就觉得齐先生离我越来越远——自己越长进,就越知道齐先生有多伟大。最让我觉得兴奋乃至于庆幸的是,恩师指导我走的路是正确的。他的父亲李苦禅,从24岁起拜在白石门下,几乎每天伺候白石翁作画,目所见,耳所听,都是齐翁对画画一道的正确见解和真实方法。恩师从50年代学画,直到1983年苦老去世,一直没离开苦老,这种正确的见解和真实的方法自得真传。恩师对我们这些学画的弟子,也是因材施教,毫不保守,所以,我希望我们这些徒弟,也能把这些正确的见解和真实的方法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 更为可贵的,恩师在示范教学中,纵横捭阖,广征博引,很多他与白石翁的故事,他父亲与白石翁的故事,他鉴定白石书画的故事,往往一边笔下示范,一边顺口而出。他是真正见过白石翁的,他自己又是书画高手,世家出身,和齐家这么多年没断联系,可聊的太多,多是各类书中未见的。我是顾了笔头顾不了口头,每次上完课,课后要记的笔记都不少,而且老觉得颇有遗漏,非常遗憾。一直觉得,如果有时间让恩师系统讲讲齐白石,那就太好了。 机会来了。2015年,我主持北京文艺广播FM87.6每天晚上七点到八点的《艺海说宝》,每天一个小时的节目,都是我主讲的收藏故事。每天讲一个小时,量太大,做了半年之后,肚里“存货”有限,嘴里口水渐干,越来越累。我忽然想起,早在2011年,我在做北京交通广播《徐徐道来话北京》的时候,就曾经采访过恩师,请他讲他们父子和侯宝林先生的故事。恩师的讲述故事性强、逻辑清晰,而且颇富技巧,贯口张嘴就来,包袱笑料不断,颇受听众好评。干脆,我请恩师系统讲述一下白石老人吧!一方面可以解我之难题,另一方面保留了资料,而且听众一定爱听,于收听率颇有帮助,又正是收藏的正路。于是,我向恩师提出了要求:“我每周来采录您一次,您聊聊齐师祖。”关键是,“栏目组经费有限,一分钱给不了您”。恩师欣然应允,明确表态:“当年齐爷爷收我父亲登堂入室,都不收一文学费,我如今弘扬齐爷爷的艺事,乃徒孙本分,岂可谈一个‘钱’字!” 于是,就有了大约从3月到9月,每周一晚上的《艺海说宝》恩师聊齐翁的一个小时的节目。不但观众爱听,连栏目组的录音师都迷上了去先生家采访,因为除了听故事,每次还能开眼。恩师会拿出讲解的诸如齐翁真迹、文玩古物等让我们同观。到9月的时候,《艺海说宝》的市场占有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二十多,换言之,每天晚上七点到八点,全北京只要是开着的收音机,四台中就有一台在听这个节目。您看看那个点儿北京的路上堵着多少车,就知道有多少人在听。这么好的成绩,恩师的“李燕聊齐白石”功不可没。 但广播的局限性在于看不见,恩师讲的一些有关齐先生的真迹等需要看的东西,听众看不见,就觉得不过瘾。我也觉得这么好的内容,如果不出书,只让它存在于电波之中,未免可惜。于是,我把它整理成文,恩师看过,又补阙正误,多所增益,把大量家藏和亲友藏的齐白石真迹以及独家照片、相关文物一并附图于其中,辑成此书。 此书的价值,在历史爱好者看来,是细致完善的“口述历史”;在书画研究者看来,是研究齐白石,尤其是辨伪方面的宝贵资料;在国学继承者看来,是学习中国画,做好中国人的正路。 单就书画学习者来说,这本书简直就是清华名师的美术公开课。就像书里提到:当年许麟庐先生学画,有白石老人这样的宗师当老师,有李苦禅这样的大助教在旁边帮忙,那能学不好么?可以类比,有李燕先生这样的老师,再有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徐德亮这样的助教,对您能没帮助么?哈哈!此为笑谈。 此书出版,应当感谢《艺海说宝》栏目组张世强、郝冬梅,感谢北大出版社我的同窗艾英。北大毕业生采访清华名师,再由北大出版社结集出版,亦是两校间的一段佳话!
徐德亮 2015年11月4日于狸唤书屋
后记:谈聊天
聊天是个好办法,人民群众可以年年聊,月月聊,天天聊,聊出好多天下人、天下事。聊天可以长觉悟,长见识,互聊互慰,爽心抒怀,畅然解郁,颐养天年。 我们山东有个“聊斋”,虽属陋室空堂,但因斋主名留仙,至今还能超前“穿越”地跟大家伙儿聊!我们家乡就是“聊城”,“城”比“斋”大,自然故事更多,属下高唐、阳谷地界,古往今来出过多少豪杰!可聊的多了!用时代语言形容,看这一个“聊”字,足够聊出个“云平台”! “聊天”二字藏有玄机;“聊”字是“耳”边立有一个“卯”,卯属“地支”子、丑、寅、卯第四位,历历轮回无尽无休。再看看这“天”字,人字当中加一横之为“大”,加二横即为“天”,一个字竟含“天地人”,古人称之为“三才”,您看神不神!聊到此处不知您有没有顿开茅塞的感觉?! 画画讲究章法,聊天也得有个聊法儿。今天聊聊过去的事,明天聊聊过不去的事,后天聊聊眼前过日子的事。对这一段一段的人间往事,咱不会正儿八经地“论”,只爱海阔天空地聊。聊也得聊得有品位、有文化不是?“凡出言,信为先”,我的原则就是亲历、亲闻、亲见的事咱爱聊;信口开河,“水淹七军”的咱绝不聊。今有徐德亮给我“量活”,我才冒充这“逗哏”的了!今儿个先聊的是咱师爷齐白石大宗师的事儿,再由确有真文凭的北大中文系毕业生徐德亮整理成文,奉献百姓。日后还有“段子”呢,咱们再接着聊。
李燕写于首都 2016年5月16日 【第一聊】 那年我9岁,师爷92岁
徐德亮(以下简称徐):齐白石老先生是艺术巨匠,对中国画的影响远远不止几代人,但是余生也晚,没赶上。但我想就算是够岁数的,现在见过齐白石先生的人也不多了,因为当年能见到先生的人肯定不会很多,您在当年是见过齐先生的,请问您是哪年生人? 李燕(以下简称李):我是1943年生于北京。所以我的父亲苦禅老人给我起名叫李燕(一声),燕京的燕,别念成李燕(四声),那成女孩子了。
徐:齐白石先生是哪年去世的? 李:他是1957年9月16日过世的。
徐:齐先生当年就是世界知名的大画家,他的地位再加上年岁的问题,现在见过齐先生的人,尤其是画界见过齐先生的人,肯定已经不多了。 李:很少很少。
徐:所以我想请您聊聊,当年,您是怎么见的齐先生?第一眼看到他有什么感觉?当年您父亲怎么把您带到齐家的? 李:我对我师爷是先闻其名后见其人,可以这么说,我父亲平常谈到自己的艺术经历和教学,举的例证最多的就是他的恩师齐白石老先生。他称齐白石先生从来不直呼其姓名,总是称老先生、先生或者齐老先生,连“白石老人”这么称呼都很少,可以讲他对白石老人敬若亲父亲一样,确实是恩师。他经常给我讲到齐爷爷如何,齐爷爷如何,当年齐爷爷跟我讲什么什么。所以在我没见过齐爷爷以前,齐爷爷的形象好像在我心里已经有了,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家。 当然那时候我太小了,孩子太小,一般大人不愿带出去,带出去丢人现眼,尤其是我小时候不是好孩子,特淘气,淘气得都出名了,所以我父亲去齐老先生家肯定不能带我去。慢慢地长大点儿了,懂点儿事了,那年大概是9岁,我父亲说:“你不是老想见你齐爷爷吗?快过年了,我带着你到跨车胡同见你齐爷爷,给他拜年。”我怯场,没出去过。我说:“见齐爷爷我说什么啊?”他说:“到那儿你就记住别多说话,先鞠一个大躬,‘齐爷爷过年好!’他要是送你点什么……”——老年间特别兴送压岁钱——“你双手接,退回来再鞠一个大躬,还是那句话,‘谢谢齐爷爷!’别的说多了你也记不住。”就这样,带着我就去了。
徐:当时您是几岁? 李:我9岁。白石老人是92岁。到了跨车胡同一看,白石老人家里,一到过年,去的人真是鱼贯雁行,门就甭想关了,就开着了。进去以后屋里已经站满人了。那时候老师如果坐着,弟子们一般都是站着。他坐在常坐的藤椅上,那真是仙风道骨,甭问这是谁,这人准是齐爷爷。 父亲带着我进去,我按照父亲的叮嘱,进门就先鞠一个特大的躬:“齐爷爷您过年好!”白石老人一看,问:“苦禅啊,这个娃是谁家的娃?”我父亲说:“这我的孩子李燕。”“我没得见过,过去来的不是他?”我父亲说:“过去来的是他哥哥李杭,杭州生的叫李杭,这个是北京生的叫李燕。” “这个娃过来。”白石老人一招手叫我过去,左胳膊搂着我,右手就掏腰包了。一包一包的压岁钱,老人早就准备好了。拿出一个红包来给我,我赶快双手接过来倒退三步又鞠一个大躬:“谢谢齐爷爷!”老人还挺高兴,就招呼老尹。 老尹这个人其实很有文章可写,他是一个清末的太监。清代一灭亡之后宫里好些太监、宫女都遣散出来了,这些人有的命运很惨。过去都是家里穷得不得了,才把自己家的小男孩送出去交给太监们,净身,做手术,成了小太监,归大太监管。大太监们想法把自己培养的小太监,插到宫里的内务府,这样他在宫里的势力就大。老尹学得挺伶俐的,可是没进宫呢,清朝灭亡了。这样的太监一般出来以后没有人认,没有人管。一般家里都觉得这是耻辱,子侄辈的都不管他们。
徐:老尹还没进宫呢? 李:没有,但是怎么伺候老爷子,宫里有什么什么规矩,他全都懂。
徐:那难道还有有人认有人管的太监? 李:有啊。里面有的比较红的太监出来之后,外头有拉洋车的,因为他们可挣了钱了。一看这太监出来,过去就称“爷”,这爷那爷的。其实太监不应该称爷,应该称老公,现在一说老公是丈夫,北京人以前管太监才叫老公呢。拉洋车的一看阔太监出来了,赶紧就过去,“爷,您上车,我养着您”。
徐:拉洋车的拉太监? 李:知道他也没地方去,拉到家里伺候着。宫女可得拉岁数大点的,要不回家媳妇不干。好,养这太监可不白养,这些太监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都是稀世之宝。太监那时候在宫里偷宝贝,看金银都跟看铜铁一样,金银都不偷,偷的都是稀世之宝。建国初期成立过一个组,陈毅直接领导,动员这些老太监向国家献宝,献的太多了。 老尹呢,他就被白石老人收容了。老尹就是一辈子伺候齐老先生,各方面来说是非常地伶俐周到。你想他是学过伺候皇上的,称皇上是老爷子,他称齐老先生也是老爷子。 当时白石老人招呼老尹,一示意,意思就是把那边那个纸卷拿过来。老尹拿过来当场打开,四尺三开的一张画,画的什么呢?天上飞的鸽子,底下一个篮子,装着俩柿子俩苹果,题的篆字“世世太平”,这是用柿子苹果的谐音。 当时世界上有一场运动叫世界和平运动。因为大伙认为二战结束以后,现在冷战开始了,就怕什么时候起第三次世界大战,大家都呼吁和平,这是那时候世界的大形势。就在世界和平运动中间,毕加索画了一个白和平鸽,成了会徽了。有人说:“齐老爷子,你也画和平鸽呀。”他说:“我以前没有画过和平鸽。”现在有人找我鉴定,拿出来齐老先生一九四几年画的鸽子,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徐:那肯定就是假的呗。 李:反正白石老人基本上是在1950年以后才画的鸽子。他确实是大师,他说:“我没画过鸽子,我得养几只鸽子看。”这事梅兰芳先生知道了。梅兰芳跟白石老人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他们之间太亲密了。梅先生说:“老人家您要看好鸽子,别到别的地方去看,您到我家看,我那儿有好鸽子,都是名种鸽子。”梅先生说话,温文尔雅。 就这样,白石老人就去梅家看鸽子,他就老看,老不动笔。后来我师叔许麟庐说:“您别天天去梅先生家看了,我给您买几只在家里养着吧。”他这一看,把鸽子的最美处全抓住了,一画就美,他后来得世界和平奖跟这不无关系。 但是他留下的鸽子真迹非常少,特别是上头飞着一只鸽子,底下又是“事事太平”题材的,到现在我活72岁了,我能知道的大概就三张,我这儿就有一张,这件宝可厉害了。 小时候我们家穷,压岁钱拿回去我不敢花。老爷子给了我多少钱呢?1万块。按那时候的物价,1万块能买什么呢?最贵的、一般人消费不起的大对虾,你能买1斤半。要是买鸡蛋,在城里至少能买25个鸡蛋。如果到房山,那时候交通不方便,自己骑自行车去能买50个,可骑回来这一路颠哒坏了多少,那损失归你自己。这1万块在那时候要是粗算是这么个价钱,我拿回去一直在书里夹着。
徐:跟现在比大概就是五六十块钱的意思? 李:那时候就像德亮你这岁数的,你要是能够一个月挣到30块钱,那周围人都羡慕你。
徐:后来到60年代我父母刚上班,学徒工是17块5。 李:当然那时候的物价又不一样了。后来1953年整个币制改革,1万块钱兑换1块,100块兑换1分。后来这1万块就换了,但是画一直保存着。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抄家,把我们家存的字画文玩都抄走了,我这张画也抄走了,我还哭了一场。这是跟我师爷爷的缘分啊,都抄走了。 后来“文革”结束以后,有无名好心人愣把抄走的白石老人给我父亲画的、写的几件东西,卷成一卷还回来了!真有好人!
徐:怎么还回来的? 李:他搁到美院的系办公室了,系办公室的书记给我打一个电话,说李燕你来一下,到系办公室来一下。我说:“什么事啊?”这人啊,经“文化大革命”肝儿颤,一般打电话说你来一下有事的,没有好事。结果电话里还没有说。那就赶快骑车去吧,到那儿去,说有人给你们一卷东西。我一打开,我告诉你,当时这种感受,没法描述!真是如同隔世一般!所有白石老人给我父亲写的、画的全部的东西都在,就缺了一件:《青蛙》。那张画是带着我母亲的上款的,被抄家造反派偷走以后卖给日本人了,后来这张画还在荣宝斋裱过,但是我们也不能要了,因为转了手,成为外宾的东西了。好在这个画还在人世。 除了这一张,其他的几件都在,包括我这件《世世太平图》,拿回来这个高兴!我就挂在那里,没有挂多少日子不敢挂了,来的人谁都知道这个价值啊。到我家来的人,包括我父亲的朋友,一看,都是大加赞叹。为什么都说好?太好了!白石老人的虾、螃蟹全世界大概能找到几百件上千件,这和平鸽真是太难得了。聊到最后那会落到“你给开个价怎么样”这句话,都落到要买这张画。
徐:最后都说这句? 李:是啊,谁不想买啊。我说:“我不能卖,这是师爷跟我的缘分。”我唯一遗憾的就是当时我太小,没有题上款。 不但这张画我绝对不能卖,我父亲这么多年穷到什么份儿上也没有卖过老师一张画,所有老师的画都在,现在都捐到李苦禅纪念馆了。这是传家宝。 现在我经常拿出来借给他们看,还当教材,还在世纪坛展览,可是不让接近,为什么?怕看出来,高仿的。这是一段情缘。 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小,不懂什么叫大写意,包括我父亲苦禅老人的画我也看不懂,都到一定年岁才懂,因为它毕竟是个有高度的东西,是不是?要是你德亮十来岁找我学画,我也不收。非得是北大中文系毕业了,有多年社会阅历了,自己又画了多年了,这时候你来找我学画,我才给你说。中国大写意是一种高等的绘画艺术,这不是我说的,我说的不算,老前辈都这么说,我要不这么说不显得我没有文化吗? 确实,初见齐爷爷,给我的印象实在深刻。
徐:那您最后一次见齐先生是什么情况呢? 李:我最后一次见我师爷是他坐在汽车里面,从中央美术学院煤渣胡同宿舍门口过,在那儿停一下,车里有人进这个院里头找其他先生。美院宿舍住的这些位老先生,要点起名来,一个一个都是近代美术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白石老人岁数大了,就没下车,在那儿稍微等一下。正好我一出门,好些孩子围着车。因为白石老人的形象大家太熟悉了,小孩们都喊“齐白石,齐白石”。我也隔着玻璃喊“齐爷爷”,这是我最后见的一面。
徐:这大概是哪年? 李:就是他去世大概头一年半。
徐:55年、56年左右? 李:对,白石老人57年去世。 白石老人在我心目里现在是越来越崇高。前几天我刚参加一个开幕式,现在展览开幕式一般我不去,太多了。但是舒乙,老舍先生的公子,邀请我参加这个画展开幕式,我们两口子非去不可,为什么?他陈列的是老舍先生还有胡青收藏的白石老人的字画。 白石老人的画,品位不一样。有的画,纯粹就是为了生计,为了卖钱,说实在的,那些画不是他的代表作。但是给好朋友、知己,包括给我父亲、给我画的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画出来的味道跟平常的商品画、应笔单的画就是不一样。这次展的这些藏画,从各个地方不同藏家手中,都聚到美术馆,这机会太难得了。我到那儿一看,那真是绝透了!里面绝大部分作品是我没有见过的。而且舒乙大哥都80多了,当场在那儿当讲解员,声如洪钟。那些作品真是好,绝大部分都带着上款,老舍先生的上款之外还有胡青先生的上款。 看了这些,越来越感觉到一个大师能统领时代,而且永不过时,不但不过时,他去世这么多年,都超过五十年了,还有新的发现,老有宝藏可以发掘。这里有什么原因呢?就是自己的认识水平在不断地提高,原来没有看出来的妙处,现在看出来了。
徐:就跟我们现在教书画、教儿童画都是教齐派的,小孩先画个虾,先画个螃蟹,可是画一辈子,画到六七十了,才发现人家的三笔和自己的三笔可不一样。 李:所以怎么老学画虾呢,那是最难的东西。有的所谓画家,你问他虾画多少年了?他说我虾画三十年了。瞎画六十年也画不出来啊!当然,这是说着玩的。
徐:您跟齐先生生命的交集大概有十四年的时间,您上齐先生家去得多吗? 李:我很有幸跟师爷见过面,但是我去的次数并不多。因为那时候我太小了,可能会给人家老先生裹乱,所以我父亲不愿老带着我去。但是我父亲经常说到老先生的事情。那个时候我父亲经常讲,白石老人挺不容易的,为什么呢?他要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而且他的画卖得并不贵。他不像现在有些画家炒作,多少多少万一平尺。他很朴实,该多少就是多少,他的画卖得并不贵。他又要靠画养活一大家子人,所以他高产。 白石老人一直到晚年,都是从早上起来就画,除了吃饭时间,一画画一天,就是在中间,大约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养养神,吃完晚饭又画。他晚上画画,点起六根洋蜡。那时候老先生还不敢装电灯,他说怕把雷公给引下来。齐家一直到很晚才装电灯,开始晚上都是点六根洋蜡照明。为什么叫“洋蜡”呢?那时候中国连蜡都不会生产,得靠进口,所以叫洋蜡。不像现在全世界过圣诞节点的都是中国蜡。当然点洋蜡可不便宜,那为什么点六根蜡呢?六根蜡点起来没有影子,好画。如果今天晚上不画画,就是写点什么,那洋蜡一根不点,就一个煤油灯,捻出一根儿捻儿来,就靠那么一点儿亮写。老先生生活极俭朴。
徐:这六根蜡就是绕圈点?就跟无影灯似的? 李:左右一边三根。这样一天产量高。我父亲说:“我在那儿,老先生也是习惯示范教学,他不藏私,就当着学生面画,所以我也就不宜多问话。”往往什么时候提问题呢?老先生画了两三张,挂在墙上了——每回往墙上挂,那是我父亲的事——老先生坐在那儿自己看,这个时候我父亲提点儿问题,老先生有所解答,前提也是千万别干扰老人家挣饭钱。 天下最俗的莫过于挣钱吃饭,但是没有这个俗养不起雅来,这是很实际的问题。但是齐老先生对弟子确实一点不保守,甚至是秘方,他指着吃饭的,应该是密不传人的一些配方,对于像自己的很看重的弟子他绝不保密。 徐:您举个例子? 李:有一回我父亲看一个老前辈的画展,有人用的墨是积墨法,黑上加黑,黑上再加黑,一层一层的积墨。可是这黑到一定程度了,这墨就发亮了,一亮成皮鞋油了,就不黑了。这可怎么画呢?我父亲就问老前辈:“老先生,您这个黑中黑,不发亮,透着深,这么有层次,您的墨是怎么用的?”老前辈就说:“这不难啊,功到自然成啊!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好好练。”我父亲一听这个,明白了,那就是人家不愿意说。因为世界上真理和废话就隔一层窗户纸,但是真理永远不是废话,废话也不是真理。比如我教导你,德亮,你要知道,吃饱了不饿。这就是废话,说相声可以,但生活里不能有这个。这层窗户纸人家不肯捅破。 等到了齐老先生那儿去,我父亲就问:“老师,这个墨,黑中黑不发亮,像老师你的黑蝴蝶,画得黑得像长了绒儿似的,真好,一衬翅膀旁边儿的白花儿,显得花儿特白,墨特黑,这个墨怎么使?”白石老人用的墨,墨本身并不讲究,就是龙翔凤舞牌的墨。说实在的,当时那个墨挺便宜的,就是杂烟儿墨,账房先生写账、当铺先生都使那墨,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贡墨,不是这样的。
徐:我听另外一个画家跟我聊,他小时候学画,他是外地的,和北京的画家学,那时候得函授,还得特地跟他买齐家的纸齐家的墨,说是要不然出不来齐家的效果。 李:这个事另说了,咱们也不好评论。就说齐老先生吧。白石老人当时就把秘方告诉我父亲了。他说这个墨不可轻易用,全是黑的就不黑了,关键的地方该黑的才必须得黑。像蝴蝶身上带着这种绒,黑蝴蝶,不知道大家见过没有,放在放大镜底下是鳞片,但是把光全吸收了,不反光,所以看着就特别的黑。白石老人就把配方说了。怎么怎么调,用的时候单用一个小砚台研,就这地方用,别处别用,都黑就都不黑了。 一般来说不说这个,白石老人一般说这种秘方的时候都有这么一句话:“我难,你不难啊!我告诉你就不难啊!”意思就是自己探讨出来的,研究出来的,他不定下了多大的功夫呢,可一句话告诉你了,你马上就会了。 再比如说在生纸上画工笔草虫,这是白石老人一大发明,别人都是用熟纸,就是加过矾的纸,画上去不洇。德亮不也画工笔草虫吗?你跟我学的时候也问到这个问题了。
徐:是啊,齐派的草虫画得小,讲究画得极精细,可是用生宣纸,水多一点就洇了,水少又拉不开笔,画不了这么细。 李:当时我父亲跟齐老先生学画也问到这个问题了,虽然熟纸上画工笔草虫笔不洇,但是画出来有时候觉得浮。白石老人用生纸画,这个墨,颜色都沉下去了,一旦托裱,空间感、立体感特强。可是你在生宣纸上画的时候洇,尤其蝈蝈须,一洇,成绒线了;不洇,成铁丝了;加点胶水倒是不洇,拉不开笔了。蝈蝈的须也是从根部到梢部慢慢地细下来的,所以这个挺不容易画的。这怎么办?我父亲问老师这是怎么画的,白石老人又把秘方告诉他了,淡墨加什么什么,当场一试就不洇了。 这个秘方我告诉德亮了,暂且保密,因为现在什么都讲专利,谁要要,我也可以告诉他,多少钱面议。哈哈,当然这是说着玩。我们不保守。 当然我父亲虽然会了这些技法,但是我父亲一辈子不画工笔草虫。
徐:为什么呢? 李:过去来说,你画的跟你老师完全一样,那有“戗行”的意思。有的师兄弟有时候还这样呢,他画牡丹多了,我躲着点,或者风格变异一些。这也不是谁规定的,就算是一种行业美德吧。
徐:相声里也是这样,都是传统相声,都可以说,也都会说,这段儿人家说得好,有特色,我就少说这段,或者不说了,要不然都给人糟蹋了。 李:白石老人确实不保守,只要觉得你有发展,是个人才,一些绝招他都不保守,甚至专门为你当场表演。比如说国画里边梅兰竹菊四君子,属兰、竹最难,最见功夫。写意画是写出来的,不是描出来的,讲究书法功底,叫“一世兰,半世竹”,有人一辈子画兰花,半辈子画竹子,都不一定画得好。兰、竹画得好当以郑板桥为代表。我父亲问:“老师,兰花应该怎么画才好?”白石老人说:“拿过一张纸来。”他自己那个商品画先放在一边,把这张白纸铺上,压上镇纸,“你看,一笔,二笔,像条鱼,三笔要破它,在画谱上,叫一鱼尾二凤眼,就像凤凰眼似的,再选个合适的地方加点兰花,5个瓣,两瓣要聚,再一瓣,还有两瓣要平,平的出去,像乌纱帽那个帽翅”。这你问王铁成去。
徐:著名影视表演艺术家,演周总理的那个老演员,他跟书画界还有曲艺界都特别熟。 李:对,他最懂兰花,谈兰花能谈一上午谈不完。这兰花也真有一个品种叫“纱帽翅”,那是名种,两瓣抻出去,抻挺长。但是确实这么画更美,当时就画,因为怎么用笔,这个语言表述不了,就得实际上画给你看。 这个示范教学是齐派和徐悲鸿这派相当重要的。我父亲说,当画家就好比蒸馒头,蒸得了,中间点一个红点,搁一个细瓷盘里,小姑娘端出来请您吃,这是画家。我们当教书匠的、教画画的不能这么做,得带着学生进面库里挑,什么面是压馄饨皮的面,什么面是包饺子的面,什么面是蒸馒头的面,和二斤面,多少面搁多少水,不然的话和稀了加面,干了再加水,能和出四斤来。和了面以后怎么揉,揉完面以后往里搁面肥,面肥也得匀了,屋里得热乎点,实在不行弄盘热水放在旁边,蒙上湿布,多少时候以后看看,一掐,面有蜂窝,每个人尝尝酸头,再往里铺碱水。揉得不匀不行,要不然蒸出来带黄点儿的,自己家里吃行,卖可没人要,人家嚼着发涩。现在说的话就是酸碱中和,产生盐和水,自己还冒出点儿水,这也得算计进去。做好了以后到一定时候再放在案板上擀成大剂子,两头切下去,看好了,这个刀看准了,“当当当”一切,一般大,蒸出来差不多2两。切得老少三辈,蒸出来自己吃行,卖没有人要。那时候馒头往往是送礼的东西。
徐:那时候馒头是送礼的? 李:是啊,那时候生活水平不是现在这样。送馒头,那是送礼的,弄个小篮子盖块红布。说天天吃馒头、米饭,那是现在。有历史记载以来,中国人一直都是穷的时候多。 上笼屉,你搁太紧了,倒是省火了,都粘上了,掉皮,这送礼不吉利不能送,你自己家留着吃。离得太疏了,倒是不粘了,费火!得行距多少,株距多少……当然搁笼屉之前先得把笼屉布弄湿了,不然沾馒头皮,也没有人要。笼火怎么笼,到什么火候才能掀笼屉,不能说中间我看看,一撒气麻烦了,蒸出来的馒头不是圆的,这一边半身不遂,不好看,也没有人买,自己家留着切片吃吧。掀笼屉怎么掀,哪儿点红点,这个全过程都得让学生看,这是我们教画画的教书匠要做的。全过程要真讲应该更细,我蒸馒头蒸不好所以我说不细致,但是要说教画画得倾囊相授。白石老人、徐悲鸿院长和我父亲苦禅老人都是这么教学生的。 当然前提还得看水平够不够,像德亮你这样水平够的,我教,我值当跟你废话。有的真不行,拿来一看真是瞎画了好几年了。从负数上教,先把毛病扳过来,我还真没那本事。 白石老人对自己认为有前景的弟子真是倾囊而授,所以我父亲在上课的时候,跟朋友聊的时候,可以说,谈到齐老先生的事情是最多的,要不怎么我知道这么多呢。我父亲爱说,我爱听,而且我在这方面记性还特别好。
徐:我还看过一个资料,这个资料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还就说的是您的父亲,说李苦禅说:“我的老师画蝉的时候,前边都让我看,一到画翅膀的时候就把我支出去办什么事去,不让看,等回来这个蝉的翅膀就画好了,是好几层透亮的。”反正我看过这么一个资料,这个肯定也不太对吧? 李:说得一点根据没有。我父亲知道白石老人怎么画工笔草虫,白石老人把他那套技法也都告诉我父亲了,我父亲会画,但是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发现我父亲的作品里有一张工笔草虫。刚才说了,我父亲苦禅老人生前很注意这个画德,说医有医德,官有官德,画有画德,老师什么都教给你了,你不能戗老师的行。而且老师又告诉你“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你完全跟我一样,你的艺术生命就死了,你得学我的心,创自家的风貌,才有你的艺术生命。我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得到白石老人最高的评价是什么,“余门下弟子众矣,人也学我手,英(李苦禅原名李英杰,改名英)也夺我心”。你夺了我的心了,这个“夺”字我父亲特别地欣慰。 有人一辈子就没有脱开白石老人的稿子,结果等他去世了,美术界就有定评了,说他整中了齐白石的那一半话:“似我者死。”曲艺界的老艺人都说过六个字:“死学谁,学死谁。”你学别人一个段子,到你说出自己的风格才是你的。你毕竟不是录音机。 所以当代著名画家王为政,跟我差不多岁数,也是我父亲学生辈的画家,他曾经问过我父亲:“您作为白石老人登堂入室大弟子,您的画和白石老人的画最主要的区别在哪儿?”我父亲很简洁地回答,说:“我老师的材料我没有,我的材料老师没有。”这主要是指的题材。我父亲苦禅老人要寻找出自己的一个路子,相当重要的就是取材,题材很重要。如果他也光画虾、蟹、蛙、蝌蚪,画不过白石老人。就跟画毛驴似的,我敢说五十年之内不会有人超过黄胄了。这就叫“最高艺术形象的自然垄断性”,不是靠权和钱垄断的,就是通过最高权威——群众的检验认定了,他的虾是最好的。你要是死学齐先生,画得不像人家会说,“你这还得用功,你这不像白石老人的虾”,画得像了人家说,“你这个虾可进步了,你这个虾画得跟齐先生差不多了”,就拿他当样板了。什么是样板?自然形成的是真样板,有人自封样板,那叫无耻。
徐:还回到白石老人不保守的问题,您说他把技法什么的都当着您父亲展示出来,那就不怕外面出现假画之类的? 李:首先他老人家的心眼特别的好,他对人不会往坏处想,是很善良的这么一位长者。技法,那是指着吃饭的,包括秘密配方还有特殊的笔法,按说应该是不传。过去有一句话叫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但是白石老人收徒弟非常注重看徒弟的人格,认准了你的人格,他真教。不过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门下也有人学了几招之后就造他的假画,有那么七八分像的。
徐:那是,又是他的徒弟,平时老看着他的画,当然能造假。 李:造了假之后在国内不敢卖,国内毕竟是行家多,拿到日本卖去,因为白石老人首先是在日本出的名,是陈师曾先生把他的画拿到日本展览,在国内卖不了几块钱的画到那儿居然最高价钱卖到了二百多块。白石老人当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陈师曾先生回来,如数交给白石老人,这白石老人才有钱买的跨车胡同这个居所。现在我跟我师爷等于在一条街上了,我住南沙沟,中间的房屋建筑已经“旧城改造”都拆了,幸而这个故居没拆还留着。所以他一辈子感谢陈师曾先生。 这个学生造假画拿到东京去卖能卖到上百块钱,消息传回来了,白石老人自己觉得很伤心,好好地教学生,居然教出这种人!实在是有悖师恩的。
徐:这个是民国时候的事吗? 李:对,是民国时候的事,白石老人虽然是生在清代,但是能够出名这段时间都是在民国时代一直到建国后,1957年去世之前。 他很感慨,见到我父亲的时候就说,苦禅你学我也挺像的,但是你一张也不跟我完全一样。 我父亲学会了白石老人的虾,一般不画。有人给我拿过来一张他早年画的虾来看,那是我父亲教学时候用的,但是题的款都是自己的款,绝对不会伪造款。那个时候我父亲还不出名,还穷呢,但是绝对不会造白石老人的画卖。白石老人挺感动的,就写了一首诗赠送给我父亲,大意就是说现在我的假画多到什么程度,甚至可以拿着担子挑着卖了,还加小注,跟古书一样;他说我有门下人仅得皮毛,贩于东京可得百金。最重要的是那两句话:“苦禅学吾不似吾……苦禅不为真吾徒。”就是李苦禅不干这种事情,你是我真正的徒弟!有这么一首诗。 书法写得也好,原件大概是一尺来宽,三尺来长。那篇书法浓淡墨写得好极了,一看就是包含着一种师生感情写的。但是由于我父亲在参加抗日活动,为了救国居无定所,这张字就丢了。丢了多少年之后,辗转出现在香港市场上了,我托人把它买回来,还是回到了我们家。可惜这个时候我的父亲已经故世了,没有看到。
徐:这实在是太遗憾了。 李:但是他生前也看了一眼,有一个收藏者是国内的,拿来给我父亲看。我父亲以为要送给自己呢。因为我父亲给他画了很多张画,有四尺中堂什么的,都是白给他画的。我父亲这一辈子也是把来人都当好人,要不有一次我的国学老师包于轨先生跟我说:“你回去告诉苦禅,我对他有意见,你告诉他,别把长两条腿的都当人!”我父亲一辈子就是这么个人。你想,给他画了这么多的画,一瞧着他拿了这么一张当初齐老师赠自己的诗来,以为是要回赠呢。结果没有回赠,又拿走了。
徐:敢情就是让他鉴定鉴定而已。 李:合着鉴定也是白鉴定了。我记得那一整天我父亲都不爱说话,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辗转多少年之后,这位来了个“亮宝”,连我父亲画的那些画再加上他收藏的其他一些画办了一个展览。这一亮宝麻烦了,过些日子他的那些东西,都让贼连锅端了,一个纸毛儿没剩。这事还登了报了,这我才知道。这是不是报应我不知道。
徐:北京话叫狼叼了喂狗。 李:之后据说那位大病不起,东西也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又多少年以后,这张字出现在香港市场上了,这就是缘分,我请别人把它买回来了,所以现在这件东西还在我这里存着。
徐:当时写这个字的时候您父亲知道吗? 李:知道啊,当着他的面写送给我父亲的。
徐:是从您家丢出去的,那位又收着了。 李:因为老人一参加地下革命工作就居无定所,所以他这一辈子丢的东西多了。说回到白石老人,从教没良心的徒弟这一件事情上就看出来了,白石老人真的是太善良了,善良的人就是容易轻信于别人。马克思的女婿拉法克给马克思出了一个问题,说:“人都有缺点,那么你说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原谅的缺点是什么?”马克思说就是“轻信”二字。因为这个世界上犯轻信错误的人太多了,但是好人的缺点往往是在轻信上。
徐:拿谁都当好人。 李:对,拿谁都当好人!白石老人也是经常犯这个错。这个以后还有得谈,因为轻信人,让人蒙得一愣一愣的,以后咱们再聊白石老人怎么被蒙被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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